那是来自多年以前的记忆。
当时也是凛冬后的初春,法洛斯和他的母亲步入了新的一年。
按照以往的经验,春季往往会变的潮湿多雨。偏僻农村里头可不像城里那些个贵族有经常洗热水澡的条件。烧洗澡水这种废柴火的事,村里人不爱多干。
为了不让身上因湿气堆积而难受,男性们很多会选择把头发剪短,而女性们很多不舍得剪自己的头发,往往会用布条或是草绳把头发高高系起来。
村里并没有专业的理发师,每年到了这个季节,都是由法洛斯的母亲来帮他打理头发。
而这一天,法洛斯的母亲脸色不太好看。她平时可是个喜笑颜开的人,这点异常,小法洛斯自然是看在眼里。
“妈妈,发生什么事了吗?”
父亲死得早,这些年他都是和母亲相依为命,便会不自觉地去关心她。
“……”
母亲先是沉默片刻,似乎有什么事难以启齿。在做了片刻的心理斗争后,她长出一口气。
“哎,算了。今年你也十二岁了,有些事还是告诉你吧。”
“法洛斯,其实你有一个未曾谋面的舅舅。他最近给我们来信了。”
“舅舅?我还有一个舅舅?”
听说自己有个舅舅,法洛斯起初觉得很兴奋,毕竟自打出生以来,他就没见过父亲和母亲以外的亲人。
“是啊,你有个舅舅。他叫威尔逊。”
母亲手中的剪刀颤了颤,她暂时停下了给法洛斯打理头发,把剪刀放在了桌上。
“他是我哥哥,比我大五岁,我们出生在一个小有家资的商人家庭。本来家境还算优渥,生活岁月静好。可后面出了意外……你外公外婆在外出谈生意的路途中不幸遭遇了匪徒。从那以后,你那个混蛋舅舅就成了家主。
“他是家中的长男,按照王国的法律,父母的遗产全部由他继承。
“我本以为他得到了这一切,会渐渐地撑起这个家。一开始他表现得也人模人样的,我还以为我们能撑过最难过的时候。
“直到后来又一天……一帮外人冲了进来,开始抢夺家中的财务。我本以为是强盗,可问清了才明白,你舅舅他在外头赌博,赌输了,欠了一屁股的债务。自那天以后,我们连一个落脚的家也没有了。街坊邻里都嘲笑我们,我们没法继续在城里待下去。没有谁愿意帮我们,于是我们只好离开了那里。
“事已至此,再怎么生气也没用。本来我都已经原谅他了,我觉得再怎么困难,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一定可以撑过去。可是这个混蛋居然为了让他自己好过一点,把我以二十三枚铜板的价格,便宜卖给了这个村子里头一个腿脚都不利索了的糟老头子——也就是你父亲。当时我的年纪也才像你一样大。
“我恨你舅舅……他就是个混蛋,孬种。过去他夺走了我美好的青春年华,现在他还要把你从我的身边带走……”
说到这,母亲已经用手遮住脸抽泣了起来。
法洛斯永远也忘不掉那一刻母亲的样子,那可是他自懂事以来唯一一次亲眼见到母亲落泪。
虽然法洛斯为了安慰母亲,一个劲儿地答应她:“我就在妈妈身边,我哪也不去。”可实际上等到威尔逊到来以后,母亲还是毅然决然地让法洛斯跟着他一块儿进城了。
至于她?因为不想再见到舅舅那张臭脸,她选择留在那个村子里继续务农为生。
或许是为了孩子的前途考虑,即使她再怎么不舍,还是选择了让孩子离开她,去到更远的地方。
她是个很伟大的母亲,法洛斯心底里一直如此坚信着。
至于这个威尔逊……法洛斯对他可是半点儿好印象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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菈古妮丝随着伯爵一同穿过走廊,离开了壁炉谷城中央的核心堡垒。壁炉谷下的这座城市地盘很有限,所以军队都在壁炉谷城外南面的空地上安营扎寨。
众人骑马一路来到了威尔逊骑士所住的帐篷中,两名士兵正在守着他的遗体。
这个长相猥琐的男人脱去了盔甲,将盔甲整齐地挂在盔甲架上。在他脖子上有一条骇人的血痕,而那柄制造血痕的短刀仍握在他那已经僵硬的手中。
见到这个男人的死相,菈古妮丝心里头不由得觉得乐呵起来。
这个可恨的男人终于死了,也不知道母亲听闻了这个消息的话,会不会也跟着乐呵起来?
“噢,不。我最忠诚的骑士,你何必这样……”
塔里斯伯爵悲伤地摇着头,似乎非常心疼他的离去。
“伯爵大人,这里有一封他留下的遗书,还请您过目。”
看守遗体的士兵走上前,向伯爵递上一张信纸。
伯爵接过信纸,快速读过后,脸上的神情显得更加难过了。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人渣死了,会让塔里斯伯爵如此难过?菈古妮丝不理解。
就算威尔逊曾救过你的命,也不至于表现得如此难过吧?!
你不是高高在上的贵族吗?他只是一介平民,就算他曾救过你,你给他封了个骑士也算还了人情,何至于如此伤心得咬牙切齿?
不过看塔里斯伯爵现在如此悲痛,菈古妮丝再有好奇心也不好过问他为什么这么难过。她只好先藏着这份疑问,抬手示意营帐里的其他人随她先默默退出去,让伯爵一个人在帐中待一会儿。
待出了营帐,菈古妮丝这才向那个递上遗书的士兵招手,让他蹲下来把耳朵凑上前。
士兵观察了一下菈古妮丝的衣着和相貌,而后照着指示做了。
“遗书上都写了什么?”菈古妮丝小声问。
士兵亦是凑着菈古妮丝的耳朵小声回答:
“就……威尔逊骑士的那个外甥,不是成了艾隆布洛德家的赘婿吗?几年前他们夫妇俩一起前往学院那地方学法术去了。这次伯爵为了打赢战争,想把那两个人叫回来,结果却只回来一个。威尔逊骑士的外甥没回来,疑似怯战逃跑。就为这事,威尔逊骑士他才立即以死赎罪,并且求伯爵降罪的时候不要再惩罚他的妹妹。”
以死赎罪……
怎么可能?
那个连妹妹都能随便卖出去的人渣,怎么可能会做出这么忠烈高洁的行为?
碰到这种事,他应该连夜扛着行李跑路才对,怎么可能会做出以死赎罪这种事情来?
不寻常。
太不寻常了。
这还是她过去从母亲口中听说的那个人渣舅舅吗?
不……且不说这个。
既然威尔逊这么快就得知了法洛斯没回来这个情报,那保不准还有别的人知道。
不能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
这可是“术士怯战逃跑”的坏消息,跟“将军抛弃士兵临阵脱逃”是一个级别的信息。若是传开了,必定会扰乱军心。
这场战不能输。哪怕一个小细节也不能放过。
“在我们到来之前,除了你以外还有谁读过那封遗书?”菈古妮丝追问。
“就只有我。”
“他呢?”
菈古妮丝指了指刚才那个和这名士兵一起看守遗体的另一个士兵。
“他不认字,我也没跟他提过信的内容。”
“那刚才来传令的那位呢?”
“他也不认字,我只是让他给伯爵大人传令说威尔逊骑士自杀了。”
“你又为什么认字?”
“威尔逊骑士教的,这六年里我一直是他的侍从。”
所谓侍从,简单来说就是骑士的贴身跟班。主要负责管理骑士的武器装备还有战马,以及帮助骑士穿戴铠甲。毕竟笨重的铠甲凭骑士本人可是没法好好穿上去的。
“信件的内容你不能再对其它任何人提起,明白吗?”菈古妮丝瞪了那名士兵一眼。
“是,保证守口如瓶。而且威尔逊骑士生前也吩咐过了我,绝不会把这事到处乱说的。”
“那你还跟我说?”菈古妮丝反问。
“因为您是紧随在伯爵身边的人,而且是一头蓝发。如果我推断得的没错,您应该就是子爵家的二小姐。”
“……”
这个小滑头,先前竟然故意装作没认出她来。
菈古妮丝也仔细打量了这位威尔逊的侍从。他戴着一顶皮甲帽,有着深棕色的短发和一对浅灰色的眼眸。年纪很轻,估计二十岁都不到,还是一位身形硬朗的少年。
舅舅的侍从么……而且跟了六年时间。
或许他能够解答菈古妮丝心中的疑惑——为什么伯爵会为威尔逊的死感到如此悲伤和惋惜?
仔细一想,明明他只是一个人渣而已,不应该如此受伯爵这等大人物的赏识。甚至还给了他外甥一个去学院修习的超常规待遇,一切都太反常了。
菈古妮丝想知道其背后的原因。
“今日午夜,我会来这里找你。”菈古妮丝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