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深山,正逢雨时。
参天的古木环绕,林叶交错,连绵的绿意在小雨之中随着山势起伏层叠,犹如浓淡正宜的水墨在微暗却干净的纸卷上晕染平铺开来。
这里除了我,好像没有其他人。
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山谷底。
我轻轻叹气,尝试移动身体,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腾挪了一下,摆了个稍微舒服一点的姿势,再抽出不小心压到身侧的披风——刚刚解下它用来挡雨了,这我可稀罕着呢。
要是灵力还未散就好了,哪怕留那么一点点都好。
雨点“咚咚”地敲落在水面上,不远处响起几声雀鸣,草木窸窸窣窣的,万物生灵的窃窃私语都在我耳边无限放大。
“我知道你在。”我喃喃。闭上眼睛,我回想起曾经自己活蹦乱跳的样子,整个胸腔都一阵翻腾。痛,埋怨,委屈全部堵在了心口与喉头。
“来时的路……和以前明明一样……现在可太累人了。”我自顾自地说。
一阵清风拂过,叶片簌簌,我完全看不见他,但我知道是他在回应我。没有奢望再触碰到他,可哪怕是看见,哪怕是能行动如常该多好。那些个日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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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某日)
“这山路不好走,玲玲你慢着些。”
“圣主才是!里面危险,咱又不熟悉,刚刚下过雨,山路滑......诶圣主你倒是等等我啊——”
安泽山已在此地伫立了千万年,其历史几乎无从追溯。上古时期起,这儿就已深受许多恶兽荼毒,依山而居的人们至今还会遭到迫害。普通人没有灵力,看不见鬼神精怪,常常不知觉间就送了命,久而久之,明明应该靠山吃饭的人都不敢进山了,为了维持生计还得另想很多法子。每年,人们都要远远地向山行“望祀”之礼,表达人对山,对天地,对神的敬意,以求恩泽,保山太平。然而,在村民中,有一类特殊的人,他们名唤“巫”,是介于人神之间的重要一环,他们能看见鬼神,能请神庇佑村民,也是唯一能控制镇魔门的人。每当有神灵应巫召唤,便会降巫神力,助其巩固门上的封印。不过,能这样做的机会极少,而且即使请到了神,也不能一劳永逸,原因有二:一来,巫很稀有,其降生并没有规律的年限;二来,这里的妖兽非同小可,哪怕是封印有一点不牢固,都容易完全冲破,神却很难做到长久守山,这样就会留有后患。但无论如何,通过种种努力,每隔一段时日,大家总算也还有安宁日子可以过。只是令人唏嘘的是,巫归根结底还是人族,异术的承载与使用,会耗费他们大量的元气和精力,自仪式之后,伴随灵力的用尽,生命也会随之在短时间内枯竭消亡。
我出生那会儿与寻常孩子无二,并未受到重视。只是伴随年龄增长,我对微小的事物变化反应敏锐,且常常能感受到体内有一股说不出的力量在日渐膨胀,这慢慢引起了长老们的关注。直至八岁那年,他们将我领到镇魔台上,我的掌心显现出了与石台中央一样的印记,他们确认了我就是女巫,从此对我抱有极高的尊崇与信任。
如今我已年满十八,灵力到了全盛时期,而许多年前的结界也早已有了缺漏,一场镇魔仪式自是逃不开的。我第一步要做的就是三天后独自上山迎神。提前一周,我已按规矩在山脚下先布下唤神术,可自那以后我总有些放不下心。
“万一我在山里遇险怎么办?”
“圣主相信自己,不会的。”贴身侍女玲玲安慰道。
“真的会有神来吗?我会不会是第一个遇不到神的女巫?”
思来想去,我决定干脆带着玲玲上山看看,哪怕是认路也好,于是,我们现在才会置身山中。
正如玲玲所言,我不熟悉安泽山,也很少有人会真正了解安泽山里究竟长什么样子,但是隐隐的紧张和激动使我不曾放慢脚步。现在天气向暖,山间竹林茂盛,虽说草木繁多,可大部分花儿还是开得颓败,应是被妖兽的污浊之气所影响。我提起裙摆,小心地踏着被歪七扭八的植物淹没的小道,深入林间。
天色忽而渐暗,云层渐厚,又开始落起了雨。我只能再往里探探,想着有没有山洞这类可以避雨的地方,正要回头喊玲玲,却听到前面一阵异响。
是什么东西?好像在低吼?
我悄悄靠近,看到一只面目狰狞的食魂兽匍匐在不远处的地上,怒目圆睁,死死瞪着正前方一个挺拔的身影,他周身泛着光晕,朦朦胧胧,叫人一瞬间有些看不真切。只见那人镇定自若,缓缓抬起一只手,食指指尖凝出一簇白色的火,一个轻挑,来不及反应,那怪物已火焰燃身,随即,他五指一扣,妖兽瞬间便炸成了片片结晶,消失殆尽,那一连串动作流畅又优雅。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他抬头看了看天,周身光芒渐隐,我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一个年轻男子,面容俊俏,肤色白得几近透明,黑色长发用玉冠高高束着,一袭玄色劲服滚银边,看上去简单利落,又有几分超尘脱俗。
我正沉浸在好奇与震惊中,脚腕上带着的银铃不小心碰到了边上的杜若草,发出了一声脆响,他一偏头向我的方向看来。本也没打算藏,我从树干后走出几步,试探道:“请问公子何方神圣?怎会在安泽山上?”
他一双浅琉璃色的眸子中看不出情绪,沉默了一会儿后,缓缓开口:“你能看见我?”
我点点头:“能呀。”并没有反应过来,还心想这问的什么问题?
他没再说话,只是盯得我发怵,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时,身后传来玲玲的呼喊:“圣主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差点找不到你!”
我愣了一下,发现不对劲:“一个人?玲玲你要不要再仔细看看?”
“什么意思?”玲玲瞪大眼睛。
“没……”我悄悄瞟了他一眼。
他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嘴角。
在安泽山上……一般人看不见的东西……他也是精怪?我不由出声:“难道见鬼了……”
“圣主我去那边看看,咱们快回去吧,已经不早了,雨也越来越大了,别再遇着危险。”
“嗯。”我敷衍。
待玲玲走开,我鼓起勇气再一次看向他,脱口而出:“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气氛凝固了一会儿后,他移开了视线,慢悠悠地道:“你不是说了,见鬼了吗?”
“什么?”
“我若说我是山鬼呢?”他随意地靠在一块大石头上,说道。
“山鬼?可你刚才还杀了食魂兽。”
“种族斗殴,不奇怪,黑吃黑么。”他从善如流。
“那你不杀我?”
“那么想死?”
“噢不是不是。那……多谢大人不杀之恩。”
我不傻,他一定不是山鬼,却也不是人。
他不语,只轻轻一笑,此刻出奇地安静,天地间似乎只剩下雨的淅淅沥沥。
突然,一阵闷雷令我回过神来,我抹了一下脸,又捋了捋打湿的头发。面对他,我还是有些猜忌和恐惧。为了不成为史上第一个连镇魔仪式都没活到的女巫,我故作镇定,率先打破了宁静:“山鬼大人……注意避雨,我先回去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又是谁?”他的语气依然淡淡的。
“不重要。”我一边快步往回走,去找玲玲,一边回答:“毕竟咱们应该也不会再见了。一别两宽,各自珍重。”
就在我走出去很远,以为他早已离开了的时候,忽然一句似有若无的话飘进了我的耳朵:“你怎么知道我们不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