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日里，我还挺忙，同时在为迎神和仪式做准备，可我总冷不丁想起他。本以为就是一场过眼云烟，没成想却在脑内挥之不去。
当时脑子没转过来，现在想想，他该不会是……
“圣主，看看还有没有疏漏？”正神游时，玲玲叫回我的思绪。
今天是重要日子，还是得拾掇干净，花点心思。我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脸上略施粉黛，里头穿着安泽村的特色服饰，一件象征女巫身份的墨黑披风搭在肩头，腰间缠着枝蔓制成的腰带，四足挂着从不离身的银铃腕串。
倒还挺好看的。我回头又差人把旁边放着的一箱子供奉之物运到了山脚下特定的地方——悦神台。出发前，再里里外外看了一圈儿，一切应该是准备好了。
“圣主大人，此去定要将神明迎来，您知道的，近日安泽山的封印已经不似从前了……”
“说啥呢！圣主会不知道？你这老头子少说两句吧！圣主总会成功的！记得要平安归来啊！”
“圣主……一切就交给你了。”长老目光如炬。
临行前，所有人的嘱托都积压在我心口，竟让我有些窒息，反倒是站定在山脚下的那一刻，我定心了很多，我已经觉察到了神的存在，虽然感应微弱，但今天一定不会扑空。
平复了一下心情，我独自沿那条路上山了，嘴上还顺带哼了个小曲儿试图让自己轻松点：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我循着感知变强的方向而去。穿过一片幽深的竹篁，眼前出现了一排石阶，几乎直通云霄。就在尽头处，有一个人影，安静地杵在那里。
重新收拾了一下自己，我长吁一口气，忐忑地靠近那个人，不出意外，那应该就是我要迎的神。距离在缩短，那个人的样貌越发清晰完整，离他还有三十级台阶，我停下了。
眼前人身姿绰约，一袭苍色的华服曳地，点缀着梅子青的缎光刺绣，腰系一条秋兰流苏配饰。那日全部束起的头发现在用一根素簪挽起一半，其余懒懒地散在身后。他立在那儿，就那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似乎已经等了我很久。
抬起头，我们视线对上的那一刻，时间仿佛有一瞬间的静止。其实我也不算太意外，但看到他琉璃色的眼瞳时，心里还是漾起了一丝涟漪。
“还不上来？”他开口了，声音很好听。
“我就知道……果然是神。”我边向上走，边嘟囔。
他单手背在身后，看着我走上来，说道：“倒是想明白了？”
“自然。我不蠢。”
他漂亮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神君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女巫？”
“嗯。”
“那神君还明知故问？”
“嗯。”
“……”他分明是在戏弄我。
正事要紧，不再耽搁，我快步到他身边，略一低头，正色道：“神君万安，我叫阿岚，如你所想是个女巫，今日前来迎神，履行自己的使命，恳请庇佑。”
他半眯了一下眼睛。
我生怕他生气或不答应，心下还是有些没底：“神君知道的……没有神力相助，只靠巫微薄的灵力，最多也就升起一道门，其他的根本什么都做不到。我自然不敢强迫神君的意愿，可还是希望能得到垂青。我代安泽山众民谢过神君！请……神君赐我神力。”
他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平视前方，微微抬头，语气玩味：“怎么？现在不和我一别两宽了？不各自珍重了？”
我一僵：“那是我瞎说的，还不是害怕……”
“不逃了？”
我摇头：“我这次是正式来迎神的。怎会逃？”
他不言，亦无动作。半晌，他道：“我既然来了，你自然不必担心，这对我来说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我喜出望外：“真的？谢谢神君大人！那……”我一激动，想不起接下去该干嘛。
他转过身说：“走吧。”
“嗯？去哪？”
“陪我山里转转。”
我“哦”了一声，赶忙跟上他。
“其实你对这山也不熟吧？”他随口问。
“嗯，一般我们不会来，山里危险，所以我也没法给你做个好向导。”
他亦步亦趋，没理我。“刚刚哼的小曲儿是什么？”背对着我，他修长的身影在阳光下与斑驳的树影重叠在一起。
“哦，《山鬼》啊。”
他一顿。
我嘻嘻一笑：“没有其他意思，真的，只是首我喜欢的小曲，我们这带的人都会的。”为避免尴尬，我不留气口继续问道：“神君真的是应了我的唤神术来的？我没想到请神能这么遂我意，还以为会很困难，要遭罪。”
“容易些不好吗？我对为难你们不感兴趣。”他摆了摆袖子，继续说：“神界是感受到了你的召唤。可我来，不是因为这个。”
“啊？”
“挺久之前，出了点事，所以我不在其位，不司其职，不管这事儿很久了，但我一直很清楚安泽山的隐患。”他不紧不慢地在前头走着：“如今回来了，我算了算日子，估摸这儿封印弱了，就想提前几天自己来看看。不得不说，你的召唤，倒正是时候，我刚要走，你的召唤就来了。”
“原来是这样。不过无所谓，神君来了就好。”他收住脚步，停在了一条小河旁。
“神君以前在位时，也遇到过巫了？”
他不置可否。
“他们是什么样的？”我追问。
“太久了，没印象了，而且我并没有亲自应召过很多巫。”
我有些失望。
“不过，后来似乎也听很多人唠嗑过，好像还有不少男巫。”
“有意思。诶，神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特别来劲儿。
他目光一沉：“没你们想得那么好。”
他的手随意地探进了水里，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整个人则沐浴在明媚的阳光里，侧颜秀丽，那一刻的他，美好，清冷，却不拒人千里。
突然凉意扑面，我发现是他撩了把水泼向我：“看着我发呆做什么？”
“没什么……我是在想，神是都这么好看还是只有你这么好看？”
“……”显然他没有料到这个问题，眨了眨眼，然后站起身：“成天想什么呢。”
这一天，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他算不上温柔，也不冷傲，我的心情也随之放松下来。我们走到了一个小木屋，他带我进去，一挥手，里面的烛灯亮了：“近期我都在这儿待着，至少待到你仪式结束，跳完镇魔舞。”
我心中顿生极大的安全感。
他靠在一张桌边，对我说道：“这一路，你打听别人不少事，我现在倒是想问问你，”他想了想，还是继续道：“阿岚，你既身为女巫，便知道女巫短命这事儿吧。”
“是。”他叫我阿岚。
“不害怕吗？”
我傻傻地看着燃烧的烛火，没有回答。
“虽然有体质上的差异，但一般来说，在完成仪式，加固封印后，就没多少时间了。”他凝视我。
“是很短啊……”良久，我作声，走到他旁边的椅子坐下：“在我知道自己是女巫的时候，我就很害怕，可是看着大家充满希望的眼神，我不想退缩。”言语间，自己一路成长的情形好像浮现在面前，“后来习惯了，我想这可能就是责任吧，我不过是提前知道了自己的结局而已，人都要死的，不过是早点罢了。阳寿虽短，活得也有点累，可还算有意义，神君你说是不是？”
他低垂了一下眼眸，没再接口。
“但刚才我很开心，因为你叫我阿岚，已经很久不被人叫了，这个名字。”我笑着说，“毕竟每天圣主长圣主短，听累了。我倒是更希望，被人记住的不是女巫，只是阿岚。”
“这不难，我记住了。”他手指轻扣了一下桌面，抬眼看着我，令我霎时有些失神。屋内烛火摇曳，窗外只有虫鸣声声。
“咳……天都黑了，大家还在等我，我该回去了。神君且看，如何将神力给我？”我心跳很快，故作轻松地尝试扯回正题，“要不汇入这个镯子？这可是我的宝贝。”我跳起来，到他面前伸出手晃晃。
他倒是坐下了，瞟了我手腕一眼：“不要。”他托着腮，将我打量了一番后，道：“转过去。”
我只得照做。他一抬手，在我背后施了个法，片刻后，只听他说：“这样更好看。”我疑惑转头，却在余光里瞥见了披风的变化。我赶紧取下来，只见原本墨黑的纯色披风上多了卷草纹的织金镶边，当中则印了神秘的茱萸纹，显得华丽却不庸俗招摇。那些金色中还泛着温润的青色光泽，那应该就是蕴藏在内的神力。
“茱萸，比较特别，既是自然草木，又能驱邪保平安，适合你。”他解释。
我点点头，心里正高兴：“好漂亮……”
他却别过头：“就当见面礼。快披上吧，夜里凉，回去小心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