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黄昏后，她披着披风，唱着歌一蹦一跳地离去，我目送她的背影，不知怎么也跟着欣慰起来，我是发自内心希望她能简单快乐些。很多时候，她的话都让我出乎意料，成熟与天真在她身上融合得很天衣无缝。
准备镇魔舞的几日里，她天天溜上山来找我，我一边指导她施术，一边陪她解闷，她向来是坚强的，但我想也是孤独的。渐渐地，我对她的了解与日俱增，她有时笑靨如花，有时严肃认真，时间长了熟悉了，偶尔还会对我"出言不逊"，那份伶俐有趣和可爱通透的聪明劲儿，总是吸引着我去挖掘她的更多面。
她那一句，她的诚心，祭的是山神，好几天过去了都让我记忆犹新，我都忘了我当时的反应，在她面前应该没露馅儿吧，至少心里是掀了个底朝天。
她还说会给我起个包人满意的名字，后来又一连想了十几个，都没有想出一个好的，连她自己那关都过不了，于是只好讪讪地先继续一口一个“神君”，我无语又好笑。
没关系，慢慢儿想，我还挺喜欢看她苦恼又认真的样子。
两天一晃而过，来到了镇魔之日，我早早来到山巅的那个好位置，等着她的出现。
一个时辰后，她来了。
她手持长长的巫杖，玉足轻迈，盛装出席，那件略显宽大的披风之下，藏着她纤盈的身躯，繁复的腰链将她细软的腰肢收束得恰到好处，下边暗红色的裙袂随着轻快的舞步飘动，腕上的银铃声幽幽地从山谷上空掠过。她从脚步到手势配合得行云流水，咒术熟稔，起舞之间，就像一朵妖冶的曼珠沙华在灰暗压抑的镇魔台上恣肆盛开。我的视线牢牢锁住她，没有片刻离开，看着看着，脑子里居然少有的一片空白。
除了她，还是她。
恍惚间，只见她将巫杖狠狠在石台中心的镇魔印上一敲，伴着天雷滚滚的轰鸣，一道大门从中央骤然升起，顶天立地，缓缓打开，在高亢的巫乐伴奏下，气势更添磅礴。狂风呼号，安泽山上响起恶鬼猛兽的嘶吼，此起彼伏，凄厉刺耳，它们无处可躲，正被逐一从山里的各个角落吸出去，抛进这道竖在天地之间的大门。
我俯视着山下，那情景嘈杂混乱得仿佛天地混沌初开，但阿岚就那样一动不动地钉死在门前，衣裙狂乱地随风而摆，看不清她的表情，徒留伶仃单薄又格外倔强的侧影。我活了这么久，这样的场面算不得新鲜，理应淡定，事实却是我错了，我让她放心去做，可不知从何而来的紧张和心疼反倒侵袭了我，心口似有什么在搅和，五味杂陈。我闭了闭眼，强行制止了自己差点冲过去的步伐。
眼看快要结束了，她手腕轻转，大门开始关闭，直到“砰”一声巨响，才算彻底合上，可门后的动静不曾停歇，甚至爆发出急促而剧烈的撞门声。她冷静地重新调动所有灵力，披风上的花纹光芒顿时暴涨，纹路似乎都有些扭曲，两股力量在她胸前汇聚，释放出一根青白色的光柱直冲门对抗而去，"当"一声撞在鬼头形制的铜色门环上，而后慢慢化出一把精致的锁，死死扣住，周围随之安静下来。曲终，门开始下降消失，最终台上唯留一缕青烟和她暗红色的身影。
"成了！"有人叫起来。
"那怕不是山神之力？圣主请到了山神大人！他回来了，他显灵了！"
"山神佑我！圣主英明！"
长老和村民们正沉浸在激动和喜悦中，疯狂对着阿岚和安泽山跪拜。我舒了口气，才发现刚刚自己的拳头原来攥得那么实。其实无需操心，当日赐她神力时，我没有告诉她，我还暗暗给她施过护身法，但刚才依然坐立不安。
怕的人原来是我。
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马上回过神，挤过人群冲上山。我赶紧转身，下去找她，在我们初遇的地方看见了彼此。我正想说些什么，她却抢先了，声音带着些颤抖："我成功了。"
"嗯。"
"你一直看着，是不是？"
"嗯。你做得很好。"
本想好好夸夸她，但她今天实在好看得惊心动魄，我第一次发觉自己还是嘴笨了点。有些话都到了嘴边，又被我全数咽了下去。
唉还是别丢人了，留点山神的面子在。
她向我绽出一个明朗的笑容。
"我可就当是得到神的赞扬咯。”她顿了顿，原地坐下，定定地望着我，"我运气真好。没有你，这一切不知道会不会那么顺利。"
"会的。"
"真的？"
"不必妄自菲薄。"
"神君，谢谢你。"她眉眼弯弯，却低头，手下拨弄着小草，"只是，仪式已过，我不知道还能看见你多久，亦不知道还能呼吸安泽山的空气多久。明明一切才刚刚开始吧。"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神君会急着回去吗？"
我摇头。
她看起来如释重负的样子。
"据说，不被山中精怪染指的安泽山，在花朝节那天，会特别美。绿茵，百花，缤纷绚烂。你看，现在山里干净了，下一个二月，就会有此盛景了，我却没机会看了。"
掰着手指一算，确实，大约她会在初夏身殒。
“两日后的巳时，山脚下我等你，给你一些奖励。”
她歪了歪头：“是什么？”
我忍不住抚了一下她的发梢：“先回去休息吧，今天累了，到时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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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两日后，我等到了未时，她才匆匆出现：“神君！我……我也不知怎么回事，贪睡了两个时辰……”
我知道，是精力与元气开始回缩了。
“无碍，走吧。”我按耐住，不动声色。
直到带她穿过一个山洞，走进一处腹地，眼前所见，令她又惊又喜：近处是花枝藤蔓垂荡缠绕，远处是成片芬芳弥山亘野，老树盘根，新花锦簇，古朴的空间静而不沉闷，充斥着活力与灿烂，那是花朝节时期的安泽山特有的美景。
“怎么回事？这是幻境？”
“不是。你那么惦念花朝节时的安泽山，我不得让你开一开眼？”我说得云淡风轻。
她的眼底翻涌出一些别样的情绪，嘴唇翕动，却欲说还休。
前几日分别后，我就去找了花神女夷，她司百花，花朝节本也是她的所辖范围，让她做主安泽山上的花草一次，不算难事。
“哟，山神你就对这个小姑娘那么上心？”女夷问我。
“也不算。”
“你看不得她难过，都来找我了，你就是上心。莫非是倾心小女巫了？”她掩面坏笑。
“她叫阿岚。”我顾左右而言他。
“嘁，行行行，你的小阿岚。这事儿不难，我可以帮忙。”女夷答应了，“难得山神还有为这种小事找我的时候。”
“多谢。”
如女夷所说，造个花景，对我来说轻而易举，就像山上小院儿里用术法变的那两株芭蕉叶和樱桃树，可我想要给她的是真正山花烂漫的安泽山。
我抬袖一挥，用法术随手做了个秋千，招呼她："过来试试？"
她点头，往上一坐。我轻轻推了她一把，秋千开始摇摆，每次落下，我都会揽住她一整个纤细的身子，单手再将她推高。
"真好。"她一上一下，四足上的银铃又开始轻响，"不知道这次的封印可以延续多久。"
"放心吧。山神的封印本就强于一般神仙，封他个一两百年没问题。"我回答。
"这么厉害？！"她猛地脚支地，回头，"这么说，下一个巫，岂不是可以偷懒了？"
我哭笑不得。
"唔......那下一次，还会是你应召吗？"
"不好说。"
她转过脸，无意识地向后靠在我身上，安静了一会儿，我就悄悄扶着她的肩，默默看着她。
"......你要是能一直在就好了，那我可就放心了。"
"你当我闲的呀？"
她望天："不闲吗......"
我挑眉："九州之上，山川无数，你以为只有安泽山麻烦？"当然，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我就是说说......不过说真的，我是真好奇，神仙这几千万年都是怎么过的？"
"瞎过。"
"......会不会无聊？”
"会。"
"会寂寞吗？"
“……”
这次，我没有正面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