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岚毕竟是安泽村的人，族人们也常来探望她，因此我不能总将她圈在我身边。现在她都只要安心宿在她的屋里，我答应每天都会来陪她。
她的身体真的在肉眼可见地变弱，脸上的血色也在褪去。我的心也随之变凉，即使她总一脸“我很好”的架势，我还是试图找些法子补救，哪怕拖延十天半个月也是好的。
白天，玲玲和长老在陪她说话，我便回到山上用上好的仙品熬点灵汤备着，待入夜了，人都散了，我来到山脚下，给她送来。稍微抬了抬头，今天月亮模模糊糊的，光线似乎正奋力想从云层遮挡中挤出来。我走近阿岚的屋子，透过半开的窗和未放下的珠帘，看见她坐在桌前正随意地乱涂乱画。
我一个闪身进来，她察觉到什么，猛一转头。
她脸色又苍白了不少。见到是我，她警惕的眼神染上了喜色，透着点得意狡黠。我走上前，把灵汤搁到她面前：“喝了吧，能补充元气的，味道不差，我调配过了，和之前的味道略有不同。”
她一点也不迟疑，端起来就喝了个干净：“嗯，这次的最好喝，不腥，不苦，也不腻。”
我从后带住她的腰，本想将她拉近自己，可她居然先一步双手环上我的腰，我失笑：“胆儿都养肥了。”
“神君教得好。”
“我教你什么了？”
“出其不意，动作要快。”
“……”我微微欠身，双手支在她身后的桌子上，将她逼得有些后弯：“哦，然后呢？”
她脖子往下一缩，假装若无其事地看向窗外：“然后……诶今天月色不错。”
“今晚可没有月色。”我想逗她，继续贴近她，最后抵住了她的额头，触上的那一刻，我们谁都没有动，她冰冰凉凉的，像是我碰到了一尊玉雕。
我退了一步，打横抱起她，放到床上：“赶紧睡吧，浑身都是冷的。”
她却拉住我的袖子一角：“就走了？我没有不舒服。”
我睨她一眼：“你还想怎样？放心，我不走。”
“春宵一刻还值千金呢。”她眨眨眼。
“？你......是不是收敛点......灵汤还壮这方面的胆，我都不知道这功效。”我着实被她的话"震慑"了，这就是她所谓的"珍惜当下"？
她使劲儿把我拽得坐了下来："我这不是凉飕飕的嘛，你过来点，给我暖暖？"
我虽然坐得更近了些，但蹙眉道："我不是人，没有人的体温高，而且神力属性偏寒，给不了你太多温暖。"
"无妨。"她缩在被子里小小一团，我扶住她，将她拥进怀里。
"神君还没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东西作为报答呢。"
"不急，再说。你先睡吧。"不一会儿，她也就沉沉睡去了。
气氛温存安逸，我抬手将烛火熄灭，一片黑暗里，我将她再拥紧了些，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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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我刚刚回到山上，就收到了一封天界来信，我得临时去一趟西蟒山，处理一些事务。
她还没醒，就不叫她了。时间虽紧，但并不棘手，晚上应该就能回来，字条还是免了，被人看到，容易出问题。灵汤这回是没时间熬了，我只能回到山下，直接伸手，点在她眉心，为她输了一些自己的真气，与汤药固根自是不能比，但护体还是可以的。
这么想着，我就抓紧时间，赶忙启程了。谁知，西蟒山的事情有人从中作梗，我已用最快的速度解决了，可等到再回来时，还是到了第二日辰时。
时间不能算浪费很久，但现在的情况，耽搁不起。我匆匆地先去到了阿岚的房间，空无一人，前几夜黯淡的月光似乎已经预示了今天的降雨。
落大雨了。她去哪儿了？
我冷静了一下，猜得没错的话，应该在山上。果不其然，一推门，就看到她呆呆地坐在桌边，我松了口气。
她闻声，一个激动窜起身，几步就扑了过来，。我一把接住她，感觉她胸口剧烈起伏，整个人埋在我怀里，久久没有说话。
"对不起，事情来得急，我......"
"我以为我看不见你了。"她打断我，"我知道你不会不告而别，所以我担心，是我灵力已散尽，再也看不见你了。"
我半天没挤出一个字。
"是我不好......没事了......"
"不。"半晌，她抬起头，一张脸惨白如纸："这和神君没有一点关系，这样的一天已经快到了，不过是我没做好准备，慌神了而已。"
接着，她扯扯嘴角："我知道，没有神君的灵汤和悉心照顾，我早没了，哪儿还能撑那么久？"
窗外的雨"哗啦啦"地从天倒灌而下，打得芭蕉叶上下乱颤，一大片一大片绿得油亮亮的，樱桃在一旁红得娇俏，这画面一衬，倒是提醒了我，已经从仲春轮到初夏了，她确实比正常的巫活得都久了。
她淡定了很多，明明眼角微红，整个人脆弱不堪，却始终没有流泪，显得格外不屈。
"所以这几天，我要把你看个够，刻在我心里。哪天要是突然看不见你了，我也记得清你的模样。"她抬手摸上我的脸，踮脚，勾手，亲上了我。
"好。"我温柔地回应她。她气息有些不稳，但固执地抓着我的腰封不撒手，还含糊其辞想说什么，被我直接堵上了。空气感觉湿湿热热的，意识逐渐开始抽离，细节也不太清楚了，我依稀记得看见角落的灯火依旧在摇曳，窗帘正半遮半掩，雨声时轻时响，落在耳畔，如在催眠。很多年后，我识得一句话，每每读到，总不免回想起那日的场景片段，只觉得当时所有的暧昧与旖旎都化成了后来的这一句"空花阳焰，梦幻若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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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白昼，此消彼长。生命时限，并不会因为我们互通心意而停止迫近。
佛家有云，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须臾。时间的概念本就大有讲究，只是我从前不曾思考过，毕竟对一个神仙来说，意义不大，不过对那时的阿岚来说，就是天大的事。明明日子一天天过得心知肚明，还是感觉这天的来临快得猝不及防。
山间，初夏，小雨。
阴沉，潮湿，闷热。
溪流奔腾，浮萍晃动，山风掠过。
从她进山的那一刻，我就感应到了，因而我一路默默跟在她身后，生怕发生什么意外。现在，我就站在她的身边，她手上攥着那件披风，平躺在谷底，神色倒是平静。她视线不定，似乎在寻找我的位置。
她已经看不到我了，也听不见我的声音，我虽然触碰得到她，而她对此却已没有任何感知。
又逞强了。那么早就独自上山了。
我跪坐下来，试图施术以花草，微风来回应她，幸而她是明白的。
“神君……我跟你说……一直以来……我都挺累的……现在倒是可以解脱了……”她呼哧呼哧，吐出一句还算完整的话。
我静静等她说完。
“所以原以为……我可以很坦然地死……结果呢……自从和神君一起……我越来越……不甘了……都怪你……”
我苦笑：“怪我。”
她奋力将一只手举起，够向天空，“你在听吧……”
我将手穿插进她的五指间，牢牢扣住。
“在。”我应。
“……我知道你总得走……但可不可以在安泽山……多陪我一会……一天也行……”
“好。我不走。”
她像是听到了，嘴角微微上扬，只是在我看来，满是凄然。她张了张嘴，但没有声音，接着她咳了几声又蹙起细眉。
“别急。”我心里一抽。
"说要给你起名......到现在......也没想出个合适的......算了就当我没提这一茬吧......"
"是你坚持的，怎么能算了......"
"你想要我送你什么......还没告诉我呢......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咬了咬牙。
"不过......反正要死了......随你拿吧......我本就……什么都愿意给你的……"
过了一会儿，只听她喃喃：“这雨下得……比我见你那天……要大呢……”她的眼角滑落了一滴晶莹，那不是雨水，我很清楚。
“嗯。”
“轰隆”一声惊雷，雨势转更大了。山里雾茫茫的，黑压压的，我纹丝不动，就这么看着她，第一次感受到雨点原来可以那么强劲有力，像是快要在我身上穿出千疮百孔，从头顶到脚尖，无一处幸免，砸得人生疼，原本应该冰凉舒适的触感，此刻竟有些火辣。
很久很久，再无声息。
雨帘密得我几乎看不见近在咫尺的她。我拨弄整理她凌乱的湿发，尽量拂去她脸上的水，俯身将她的身子搁在臂弯上，将茱萸纹披风盖在她身上，轻轻护着。
“好好休息，安泽山有我。下辈子可千万别做女巫。”我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我告诉过你，我来不是因为你，可你如今也得知道，我留下是因为你。”
我又将她腕上的一对银镯子小心地脱下来，握在手心里：“你说它们是宝贝，不如我就要这个如何？”
滴滴答答，唯风雨作答。
一别两宽，各自珍重。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她曾问我，会寂寞吗？
会啊。
真的别不信，做神没有想得那么好，他们总会被时间遗忘，是天地间最容易坐享无边寂寥的人。
（尾声）
“传说自阿岚女巫之后，安泽山一直在被山神福佑！”
“是啊！巫自那以后也没再降生过几个，但也没出现过什么祸端。而且他们每回请来的都是山神，据长老们说呀，封印门上的锁就没动过分毫！这地界的太平可算有长年的保证了！”
“这阿岚女巫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
“不知道啊。传闻她可神秘了，这镇魔仪式的前前后后，不知道上过多少次山呢！大约是法力又高，心又虔诚吧？"
"诶我听说，她当时身殒都没人知道，也没人看见灵体。最终只将她喜欢的饰品和遗物放进了棺椁，厚礼葬了……”
"是啊，哦说到这个也怪，据说所有饰品都在，唯独少了一对银镯子，还是她素来不离身的！真是想不明白！"
......
安泽山下的人们已经繁衍生息，安稳地过了好几百年了。直至今日，没有人知道山林里的故事，没有人知道那个叫阿岚的女巫经历过什么，没有人知道山神从那时起便向天帝请命镇守在了这里，更不会有人知道背后的原因。当然，天界的人还多一重疑虑，他们想不明白的是，怎么山神突然间腰里多了个象征名字的玉牌挂坠，好像上面还刻了个"岚"字。
细细一算，那段时光不过两个月左右，真要论起来，根本没法和人家那些感天动地的绝世情缘相比。他们之间没有轰轰烈烈的炽热，只有一份隐晦婉转的温柔，好像不能说，好像没法说，最终也不想说，它只是一个被吞入山腹的秘密，一段珍藏心底的回忆。
庄子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往事更迭，是短暂，也是永恒。
看，又是一年花朝节了。（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