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园麟太郎定定的看着眼前的京介,没有开口,京介也同样沉默的与他对视着。
“京介哥哥,”不知是刻意想要打破二人间的沉默,还是单纯天然呆到,没看出沉默中暗含的意味,梅园花在此刻忽然开了口,疑惑的看着京介:“死亡不也是赎罪么?”
“以死亡作为惩罚,让他去赎过往的罪,不可以么?”
“当然不可以,”京介偏头看来梅园小姐一眼,目光在她的神情上微微一顿,旋即认真的说道:“对于想要活着的人而言,死亡当然是惩罚,但对想死的人来说,死亡是恩赐,活着才是酷刑。”
“面对着自己信仰了一生的武士体系,就此终结,”不知为何,梅园麟太郎叹了口气,不再沉默:“连其背后的武士道精神,都被一起摧毁,他的信念已然崩塌。”
“自那一刻起,现实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就注定时刻伴随着他,他每多活一天,就要多受一天的折磨,死亡反倒成了一种解脱。”
“也正因此,他才会选择自尽,给自己一个痛快——在这样的情况下活着,需要超人的勇气和信念,而惯来工于心计,一切以利益为先的他,并没有这样的勇气与信念。”
“给他一个理由,逼他去面对更残酷的现实,承受这从天堂到地狱的巨大落差,承受现实的百般折磨……呼,真是天才般的想法,只是,多少有些残酷了。”
“让他赎罪便是残酷,那死在他手里的无辜者,那些在被压迫中,只能选择站起来反抗的民众,”这是理念之争,京介自不会因面前的人,是长辈便退缩:“他们所遭受到的这一切,便不残酷了么?”
“人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如果有人可以犯了错,却不受到应有的惩罚,那还有谁会相信公平与正义的荣光?”
看着眼前满脸认真,甚至倔强的京介,恍惚间梅园麟太郎似乎在京介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该说不愧是……果然,他们之间相像的,并不只是容貌啊。
“的确,”同样身为当年过往的亲历者,高坂大介听着耳边京介这掷地有声的话语,心中自然同样感慨万千,而作为一名刑警,他对于正义的理念,相较于身为作家的梅园麟太郎,自然更加强硬一些:“做错了事,就得付出代价。”
“死亡是解脱,解脱不能成为代价,做错却不付出代价,那还如何维护正义。”
梅园麟太郎显然是知晓,自己这位老友的性子的,对于他会这样说,并不惊讶,倒是坐在高坂大介身旁的京介,略带探寻的看了他一眼,对他的性格算是又多了几分了解。
至于梅园花,她对于所谓正义,显然不甚感兴趣,只是对于方才京介哥哥和父亲给出的回答,她低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
“也不只是正义,”许是见气氛再度沉寂,京介笑着开口,缓和了凝重:“单从文学的角度讲,我也会给出这样的结局。”
“哦?”梅园麟太郎显然也不想,再纠结于方才的理念问题,听京介开口说起文学方面,自然是配合的接下了话头:“从文学的角度,你也会做出这样的抉择?”
“是的,”提到文学,虽无理念那般郑重,京介却也还是严肃了几分:“就我个人而言,我写作时,喜欢用欧亨利式结尾……”
“欧亨利式结尾?”梅园花眉头一挑,疑惑的看着京介,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京介哥哥,欧亨利式结尾是什么啊?”
“你不知道么?”被打断话语的京介,微微一愣,目光在身周三人身上扫了一圈,却见不仅是梅园花,就连梅园先生和高坂先生二人,都同样疑惑的看着自己,心底顿时咯噔一下,面上却是丝毫不变:“所谓欧亨利式结尾,即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也就是初看,会让人觉得惊讶,甚至难以接受,但细看却又发现,在结尾前的故事脉络中,早已潜藏了合理的解释与铺垫。”
说到这里,京介刻意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三人,见三人都在点头表示对这个写法理解,却并未疑惑于自己说出的,他们未曾听说过的那个称呼后,方才悄然松了口气,继续说道:“就以《幕夕》为例。”
“梅园叔父的这本书里,全篇都在写,纪野达夫是一个信奉着武士道精神,不惜一切代价,顺着武士体系向上攀爬的人。”
“这样的人,当他信奉的武士体系突然倒塌,当他花费了半生终于谋求到的一切,在一夜之间尽数消失,那在读者心里他除了死亡,别无可能,可我却偏偏不让他死。”
“就像我方才说的,我给他一个不能死的理由,我从书的中期开始铺垫,用看似不起眼的点缀,铺出一条完整的脉络,让他不得不选择活下去这件事,变得合理,达成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结果,用一个出乎意料的结局,来让人慨叹。”
“同时,也借由此,来达成另一个目的——反差。”
“让自私者死于牺牲,让浪荡者死于忠贞,让怯懦者死于守护,让惜命者死于绝望下的自我毁灭,诚实的人被迫说谎,正直的人被迫弯腰,谎话连篇者临终前终于说了真话,明哲保身者选择仗义执言……”
“当然,还有不畏死亡者,为了在意的东西,而被迫苟活下去,就像是懦夫的勇气,叛徒的冲锋。”
京介的话,严格来说有些抽象,他用一种种意象,表达着自己的观点,但幸好,在座的三人都能听得懂他的意思,闻言不禁多了一抹思索。
“不错,这个写法很不错,”好半天后,梅园麟太郎缓缓点头,似乎越想便越是赞同:“这样的写法,我之前便有见过,但具体总结提炼出来,却还是头一次。”
“有趣,有趣……说来,京介,你对于写作,似乎有着很多的感想,你有进行过自己的创作么?”
“自然有,”京介闻言,看了梅园先生一眼,虽然不确定,他这话究竟只是随口一问,还是有所试探,又或是别的什么,但京介还是坦然的点了点头:“我有写过一些短篇的故事,借以摸索前路,尝试找到自己的文风。”
“只是可惜,我实在是没想到,更没人和我说过,今天要来拜会的会是一位大作家,所以也就未曾将手稿带上。”
“可以现在写,书房有纸笔可以用,”一直沉默的梅园花,在这时忽然再次开口:“如果你记得住,可以直接写下来的话。”
“当然,”以京介的记忆力,自然不会存在记不住这样的情况,所以他当即笑着点点头,目光在高坂先生二人面上飞速掠过后,又看向梅园小姐:“我不会忘记自己的作品。”
“那请跟我来吧。”梅园花显然也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听京介这么说,当即便站起身来,而坐在她身旁的梅园先生,也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只是微笑着看着她。
“那就,且容我先离开一会儿了。”京介同样站起身来,向在座的二人,略表歉意的点点头后,在梅园小姐的带领下离去。
既然是要写东西,梅园花自然是将京介带向了自家书房,梅园家的书房,位居二楼,至少梅园花小姐带着京介去的是二楼,顺着木质楼梯向上不过十余步,再前行便到了。
眼前的书房,面积并不算太大,但里面摆放着的各式书册却是不少,正对窗户的位置摆放着一张长桌,只是其布局与京介房间的面光而坐正相反,桌子摆放在墙边却是正好背对于光。
“我写字的时候,不太喜欢直接面光,”许是察觉到了京介的打量和惊讶,带着京介走进房间的梅园花,忽然开口解释了一句:“所以这个书房归我用以后,我便将书桌位置换到了这边来。”
“如果京介哥哥你需要的话,这个角度可以随意调整。”
“这样啊,”京介看了她一眼,说实话,她自己说之前,京介还真没看出来,这个书房是她单独使用的,毕竟这整个房间从摆设到环境,就没有一点女孩儿气息,不过这显然不是重点,所以他也只是笑笑:“调整倒是不必,正好我也不喜欢直接面光。”
“那就好。”梅园花闻言点点头,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
“话说,梅园小姐,”看着眼前这个略显淡漠的梅园小姐,京介忽然忍不住开口:“我能问您一个问题么?”
“京介哥哥叫我小花就好,”正打算给京介找合适纸笔的梅园花,直起了腰肢,面向京介,先是很认真的纠正了他对自己的称呼,而后又平静的点点头:“有什么问题,请随意。”
“可能有些冒昧,但我还是想问问,”对于她认真的纠正,京介显然不置可否,但对于她,京介却是带着好奇:“如果我所感觉未错,您的性格应当是较为的天然呆,那么,这样的您是如何准确察觉出,令尊想要支开我们的意思的?”
“是因为,太过熟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