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19:50,学生宿舍单人房。
周小楠合上笔记本,顺手把台灯也一起熄掉,房间立刻暗了下来。
窗外,路灯散发出清冷的光,路灯下一位年轻的父亲牵着大约两三岁的孩童。
隔了两厘米的玻璃和十来米的空气,周小楠看不清楚那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只看见那小孩努力蹬着一双小短腿,在水泥地上爬一步走一步,爬的兴高采烈,走的歪歪扭扭。做父亲的就在后面跟着,张开双臂,随时准备一把接住。
终于,孩子在迈出某一步时,身形摇摆的幅度超过重力限值,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父亲赶紧把自家小孩抱起来,反复检查有没有受伤。
周小楠以为要听见哭声了,结果孩子被抱在怀里,咯咯的笑着。
于是那位年轻消瘦的父亲也跟着一起笑。
思绪回转,周小楠点亮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20:05。
11位数拨号,电话在两声急促的短音后得到接听。
“你晚了五分钟。”对方说道。
“蒋姐姐的原话是晚上八点钟之后。”最后两个字,周小楠咬字很重。
“你已经完成了「神隐者」的一切前期训练,已经可以准备正式觉醒。你该用更严格的标准要求自己。”
傍晚的余热化作烦躁,周小楠大声吼道:“我到底是你儿子还是你下级?”
“初中三年我见过你几次?当时说好了陪我参加毕业典礼的是你,结果食言的也是你!别的同学都有家长陪!几个月才通一次电话,你怎么好意思张口就是说教?!”
刚刚宁静的心情被一扫而空,某种阴郁的情绪赶走了理性。
深呼吸,平复。深呼吸,平复。
周小楠告诉自己,今晚要讨论的是正事,打这个电话不是为了去吵一场莫名其妙的架。
可是这些话没有经过大脑思考,就这么从喉咙里涌了出来。流利的就像是……就像是真心话。
他叹了口气。
话筒对面的男人显而易见的愣了一瞬,然后是一声道歉:
“对不起。”
(啧)
周小楠不喜欢男人道歉。太过公式化,就像上下级,就像同事。
男人其实可以解释,周小楠也早就帮他想好理由:军令如山,国事为重。男人并非万能,未来的事情总是难以预料。
周小楠已经准备好接受男人的狡辩,但是不会那么直接。他准备先撒个泼,打个滚,从男人手心里顺点什么小礼物下来——不用昂贵,可以仓促,但是今晚的月亮很好,所以恰如其分。
可是男人只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就像同事之间,做错了事,就老实道歉。遭遇了意料之外的情况,我没有办法及时赶回来。但是我的确食言了,所以我要道歉,所以我要说对不起。
父子之间不该是这样的。
周小楠深深吸了一口气:“聊正事吧——我已经在云栋中学上了一天的课。班主任章剑鸣老师坦明了身份,他说会为我和暮暮专门准备一场开学测验。”
“这件事我知道。”男人说道。
周小楠也猜到是男人安排的。
他捏紧话筒,等待男人告知自己更多细节。
“这场开学测验很重要,我期待你能够当场做到觉醒。两位实力旗鼓相当的现役「神隐者」之间的战斗,能量余波在封闭的矿井中保存完好,这样的条件,不是每天都有。”
“我可不可以认为章剑鸣是父亲您的手下?”
“是我的手下,你可以信任他,但是最好留个心眼。”周忠说道。
“怎么个说法?”一边又说可以信任,一边又说要留个心眼,周小楠有些困惑。
“章剑鸣是我的老战友,在我手底下干了大约有七八年,实力强劲,做事可靠,为人也正派。”
“那不是大好人?七八年时间不够和你交心?”周小楠奇道。
“对,不够。这么久了,我还是看不透他。章剑鸣这个人仿佛对世俗之事毫不在意。他不图财,年过五十了却从未娶过妻子。他在前线打了三十年的仗,功劳很足够了,资历也老,本来是可以享清福的年纪。”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要,身份也好,地位也罢。就这么回到了襄元县当一名小小的中学老师——这座县城甚至几年前才脱贫。”
“人类的思想可以很复杂,但是人生轨迹大致都会符合经济学。任何脱离常轨的重大决定都一定有背后的原因。章剑鸣劳苦功高,却甘愿回到这么落后的山区当位教书匠,我想不清楚背后的原因。”
“我出生在首都最繁华的街区,我现在也在你口中的山区,老爸。”周小楠提醒道。
“因为这是暂时的,而且你有想要做的事情。首都里不会有这么安静的地方,可以供你任意尝试在「神隐」一途上突破,寻找最优解。”周忠说道。
“也许人家只是喜欢安静,就像课本上的陶渊明老先生?”周小楠猜测道。
“一千年能出现几个陶渊明?军队,尤其是「神隐者」的部队,没有大欲望的人是待不下去的。如果章剑鸣喜欢田园生活,那他应该在二十岁的时候归隐,而不是五十岁。”周忠道。
“年龄有什么讲究吗?”周小楠问道。
“一个人在二十岁时选择去做的事情,一定是他最喜欢的事情。如果一个人从二十岁到五十岁,都一直在做同一件事情,那么他一定不会很容易的把这件事丢掉。”
“章剑鸣虽然看起来不问世事,但是他始终是拥有整整三十年前线厮杀的经验,以及现代军队最先进、最成熟的全套战法。”周忠语重心长。
“是要我监视他?一有不对马上打电话给你?哦,不,应该是打电话给蒋姐姐。”周小楠正色道。
“不用。你太嫩,不会斗得过这种老油条。而且我说过,章剑鸣值得信任。”周忠道。
“你到底是要怎样。”周小楠无奈了。
“留个心眼,不要被他影响了。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是他的主观意志一定很强烈。而你,需要探索你自己的道。”
“嗯,我明白的,适格者的训练课程里提到过,每一位「神隐者」的道途都是不同的。只有相信自己,才能走到最后。”周小楠背诵教科书上的内容。
一个话题结束了。
“还有事情吗?”周忠问道。
周小楠明白,这是惯例的问候语。
于是他回答道:“没有了。”
“好好准备,预祝顺利,再见。”
“嘟——”
握着已经没有声音传来的手机,周小楠苦涩的笑了。
说什么再见,好像你是个顾家的好男人,周末就能陪我一起吃晚饭的那种模范爸爸。
窗外路灯的光线依旧清冷,那对父子已经离开许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