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天色微明。淅淅沥沥的小雨依旧霏霏不绝,滴滴嗒嗒漫落在领主宅邸前两道长长的青石板路上,发出阵阵清脆悦耳的响声。调皮的风儿渐从暮夜那份不适的沉寂中缓然活络了过来,于石栏外排排橡树的参差间穿堂,裹挟着缕缕泥土的芬芳与草叶的清香,悄悄溜入三楼西侧一扇半开窗户的缝隙之内。
亚兰子爵府,即眼前这座默默矗立于蒙蒙烟雨中的三层建筑物。宅子的占地面积还算宽敞。高大结实的灰石立柱、搭配着同样粗壮皮实的杉木横梁,构建出整套房体朴实坚固的总基调。花岗岩垒砌的四角塔楼对称分布在红砖穹顶两侧,其上高高悬挂着王国的红底白狮旗帜和本家的双生鸾鸢徽记,无不彰示着亚兰家族对脚下这块封地的合法宣称权。
宅邸主体每个楼层的划分都堪称明确,每位成员都一向在各自所属楼层尽着分内的职责。鉴于对家邸全面了解的需要,简单做个说明:作为家族的门面,一楼的会客大厅当然该拥有最为奢华、最能显摆财力的装潢与设计,故不少佣人们的日常维护保养工作多在这处进行。夹处正中位置,二楼则自然而然成为了众多普通佣人和两位心腹老管家的专门居住层,这样一来不仅方便了工作生活,还有利于集中管理与随时调配。三楼是整个宅邸、乃至是整个家族的绝对核心层级,少数深得信任的贴身女仆们于此兢兢业业服侍主人的作息寝居,尽可能营造舒适的环境以提高其对领内大小事务决策的效率与准确性。
一般来说,除少数个别情况外,成员们随意僭越所属楼层肯定是不成体统、甚至违反家风家规的,理应受到总管的责备抑或是惩罚。但是,在今天这个注定十足特殊的日子里,原先那些有点儿死板的规准显然也该暂时的放松放松了。
亚兰家族的男主人洛鸢倚靠在白桦木雕制的窗棂旁,似怀有某桩心事般低垂下脑袋,缄默着聆听起屋外那漫山遍野的露珠滴落碎裂之声,稍携丝缕不宁的心绪却远飞入这茫茫雨国中;仍不时侧首望向斜对角主卧那虚掩着的乌檀房门,又若紧张亦又若期冀的轻咬住下唇、双手难以抑制的微微颤动,琥珀色的眼眸底倏然闪过一抹别样的深邃。
普通佣人们今天倒难得一次被允许到三楼凑热闹,全当是讨个好彩头了。他们三五成群的自觉聚拢在楼梯口的一隅,彼此间互相靠近些距离、手掌贴住嘴巴刻意压低音线说着悄悄话,偶尔还不忘捎带挑挑眉来使上眼色、或是咯咯笑的忘情以至略许出了些声。
光阴于格外煎熬的漫长等待中一分一秒的阒然流逝,不知不觉已经度过了接近三个多时辰。主卧内原先持续良久的嘈杂现在也渐渐变得平缓下来不少,先前家庭医师焦急的厉声引导与此刻温柔的和顺安慰、先前女主人鸾璃惨切的痛苦呻吟与此刻稍作纾解的急促喘息,一前一后形成了鲜明对比。谢天谢地,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那么事情大概率正在朝最好的方向发展。
虽说自己素来不屑于神教的那套说辞,但出于一位丈夫的本能,洛鸢却一反常态的选择了在心底里为挚爱的妻子和即将出生的孩子虔诚做起了祈祷。面对着墙角处女神赫琳娜的缩小版塑像,他无言的闭上眼睛、缓然舒展开背后那对似冰雪般洁白无瑕的羽翼,双手合十默默吟诵起经律中有关祝福的祷文,良晌后方作庄重的于胸前画了个象征吉兆的圣十字。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二十分钟……复数个五分钟就像这样被环环堆叠相扣,于暧昧间恶趣味的反复拨弄情局中人那紧绷的敏感神经、无形的敲打与消磨着洛鸢早已疲惫不堪的精神。
在巨大压力的缠磨搅扰之下,时间的概念如今已然渐变得模糊。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或许是整整三刻钟、抑或恰巧是半个时辰后,平静许久的主卧内却蓦然传出了一阵别样清脆的奇妙声响。在场所有人皆陡间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凝神谛听起那昭示着新生的婴儿啼哭之声。
“女神赫琳娜在上,母子平安。抱歉让您久作担虑了,亚兰大人。”片刻后,当跟前这扇颇为厚实的乌檀木门被再度推开之时,已然完成接生工作的家庭医师布劳兹总算能够带着略显轻松的神情缓步走了出来。他不紧不慢的推了推泛花的单片眼镜、如释重负般随手抹去额头上满缀着的晶莹汗珠,向主人毕恭毕敬的行了个标准鞠躬礼,接着说道:“请进吧,亚兰大人。夫人顺产,是个男孩儿。”
终于得到了这个无比令人激动振奋的天大喜讯,洛鸢当然明白自己终归初为人父了,心中满溢的欢欣与雀跃齐飞,一时之间竟哑然失了言。他只是默默点点头,蓦地抬首深情望向那正躺卧于纯白被褥间的靓丽倩影,嘴角处明朗的勾起抹甜甜笑意。在旁的一众佣着人们今天却显得意外的默契,仿佛真就是事先排练好的般齐刷刷热烈的鼓掌并喝彩起来,清一色以饱满的感情送上最真挚的祝福。
于主卧内,方才完成分娩的女主人鸾璃很是艰难的用白皙纤细的双臂支起疲惫不堪的身体,勉强倚靠在床头软绵绵的山羊绒背垫上,盈蕴着无限慈祥与疼爱的淡金色眼眸低垂,柔顺飘逸的长发似若银练般披落至腰间。
极度欣喜以致的短暂出神后,洛鸢这才后知后觉似的缓过了劲来,赶忙动身三步并作两步的匆匆跨入房内,拉开遮挡阳光用的棉制窗帘,十足贴心的自觉坐到了床铺边沿。一缕明媚而又不失柔和的晨曦悄然透过天蓝色的薄玻璃,洒散在慈母温暖且充满安全感的怀抱间。霎时,那宠溺的关切目光、甜蜜的妍美笑颜、轻顺的亲昵抚摸……她做出的一切疼爱之举,虽注定会被如今尚未记事的宝贝所遗忘,可却依旧在此时此刻如曜日熠熠生辉。襁褓中娇小稚嫩的婴儿嘤嘤啼哭个不停,迷你版的脚丫子躁动的乱蹬着、肉乎乎的手掌儿颇为灵性的在母亲细腻无瑕的脸颊上来回摩挲,不知不觉间便重新激发起了在场者源自血脉中那份最原始的保护欲和占有欲。
“多么惹人怜爱的小家伙呢…不是吗,我亲爱的?”轻轻触动宝贝背后收拢着的小巧玲珑的翅膀、小心翼翼慢捋去其茶白色翼羽上沾着的几点水渍,鸾璃微挑墨黑的蛾眉、尤为满足的笑了笑,似是享受的体验着初次上手照料亲生骨肉的奇妙之感。
“嗯,当然。毕竟———爱哭鼻子的小萝卜头有谁会不喜欢呢~”同样招架不住宝贝这奶声奶气的“哭腔攻势”,洛鸢到底终是心里痒痒了,主动伸手略显笨拙的拂拭其覆着一层稀疏月蓝色细发的头顶,绝世英俊的眉宇间透出份显然易见的得意之色。
或许是真切感受到了来自血亲的那体贴入微的关怀吧,几分钟前还闹腾不已的“淘气包”此时竟也识趣的抽抽鼻子,渐渐收敛了些许放肆的哭声。
“小崽子终于玩累了呐~”仔细擦去孩子眼睑侧晶莹的簇簇泪花,鸾璃调戏般的刮了刮其额头,片晌后方才接着说道:“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不能忘哦,亲爱的。是时候该为我们新生的宝贝取个响当当的名字了呐。”话罢,她仅是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风情万种的美眸中写尽着绝对的信任与期待。
被爱妻投来的灼灼目光所框定,洛鸢抽抽嘴角、不甚自在的紧蹙起秀眉,莫名感觉肩上仿佛平添了千万斤的重担,压迫的自己快要喘不过气儿。暂且抛开一切可能干扰思绪的因素,头脑久违的飞速运转着。在那持续良久的沉吟推敲后,他总算是蓦地自顾自颔了颔首,终似作定夺的郑重道:“……墨珏,如何?”
“‘墨珏’…嗯,确实是别有韵味的名字呢。”津津有味的咬文嚼字着,鸾璃心领神会的赞同道,莞尔一笑百媚生。
‘昔吾困厄,偶间逢君。彼刻韶华,鲜衣怒马。君佩奇物,曰之墨珏。生死相依,诺许莫诀。蒹葭之中,姝人嬉行。迷迷荡荡,言笑晏晏。梧桐之下,少郎而立。海誓山盟,对邀白首。沧海桑田,白云苍狗。鸾鸢连理,今犹不渝。’
“予汝墨珏,冀君莫诀。”不禁回想起往昔的点点滴滴,鸾璃只是喃喃道:“愿你此生无悔,我亲爱的孩子啊———”
像是听懂了母亲赠与自己的美好祝福,小墨珏的哭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则是那稍泛潮红的面庞上所浮现出的一抹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