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大相,虽然这个名字是我最近才得到的。
不过,我必须得感谢海黎,因为这确实是一个好名字。
用名字称呼对方,通常只有人类会这么做。
当人们叫“大相”这个名字时,既能准确揭示我是一头大象的本质,又能够将我和其他大象区分出来,如此想来,这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名字。
关于海黎想要了解的事情,其实都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自从我离开象群之后,那些飞行的事情已然成为童年时代被封存的回忆,它们全部都属于童年,就如同一瞬间的梦幻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听上去真是非常遗憾,海黎是这样说的。
他背着小爪子,黑溜溜的小眼珠看着远方,他目光所在的地方,像是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又像是对着那条向北流淌的尼罗河。
在和海黎讲述这些事情的过程中,我突然发现,自己早就不年轻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曾加入过一个公象群,可如今步入中年,我又过上了孤独的生活。
成年后,我从未见过母亲和出生时待过的象群,在大象的世界里,这是常有的事,可我还是感到了莫名的悲哀。
我已经是一头步入中年的大象了,况且,并不是每一头大象都能熬到人类经过统计出来的平均寿命,疾病、饥饿,或是人类和其他动物的猎杀,都有可能使一头健壮的大象永远沉睡。
我想,母亲多半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正因如此,我一直都不敢在脑海中搜寻曾经的记忆,我害怕那些被勾起的悲伤又会积蓄在我的体内,增加我的重量,让我感到喘不上气。
但不管怎么说,把这一切都说出来之后,我意外地觉得好多了,于是我请求海黎,希望他能听我把后面的事情说完,虽然那些事情很无聊,没有任何的趣味。
毕竟儿时飞行的时光仅占了我这一生的少数,而大多时候,我都像任何一头大象那样,在大地上踏踏实实地过着大差不差且一成不变的生活。
因此,那段没有飞行的时光或许才算得上是我的故事,虽然在我心中,那段和母亲一起进食的时光、那段和象群一样迁徙的时光、那段能像鸟儿一样在蓝天飞翔的时光,才是我此生当中最幸福的时光。
海黎同意了,当然,他并不是不急着离开,相反,他应该趁着海上风平浪静的时候赶紧登上回到东方的航船才对。
可最终,他还是同意了下来,他说,他很愿意花些时间来了解一个刚认识的朋友。
在听到这些话,我感动极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能和一只海狸成为朋友,这既是放在整个大象圈里,也是相当新奇的事情。
毕竟,我们大象的体型庞大,大部分动物连靠近我们的勇气都没有。对于这一点,我感到非常委屈,因为我的脾气并不差,也没什么坏心思、坏习惯。
况且,我倒是非常羡慕像海狸这样体型较小的动物,尤其是我的体重不断增加,变得越来越笨重的情况下。
像这样的动物,小小一只,他们的行动一定很自由。
对他们来说,一丛野草就是一片森林,一洼水坑就是一汪大海。
他们的食量少,不需要大象那样辛苦地觅食,也不会像大象那样,无法控制自己每日俱增的体重。
除此之外,像海狸这样的动物很容易便能够享受到泡澡的乐趣。
这自然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小的时候,我就有到尼罗河的尽头泡澡的梦想,为什么说是梦想呢?因为只有在梦里,我才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
这个词语是人类创造的,海黎说过,正因为人类有智慧,他们才能够做到那些令其他动物都无法想象的事情,包括创造出“梦想”这样伟大的词语。
可惜,我是一头大象,我只有一副迟钝的身体,以及一个愚钝的大脑,因此,我绝无像人类那样实现梦想的可能。
不过说到洗澡,这倒是接下来我想要和海黎说起的事情,虽然这不是一个有趣的话题。
我也不时在反思,自己会不会太啰嗦了呢?可是,从来没有任何一只动物愿意听我说起自己的事,我可是非常珍惜这个能够倾诉的机会的。
况且,这样做能让我膨胀的大肚子感到好受一些,毕竟随意放屁并不是文明的行为,在我看来,这就像是一种相对文明的“放屁”。
我想要说的话很多很多,可能说的事情却很少很少,因此,我害怕自己的故事戛然而止,害怕自己在难得的朋友面前无话可说,因此,我选择了一种拐弯抹角的方式。
不过现在,也是时候该进入正题了。
我不仅喜欢水,而且更喜欢洗澡。
就像小时候沐浴在尼罗河里一般,那种清凉的感觉我至今难以忘怀,仿佛只要将身体全部浸泡在水中,即使再毒辣的阳光也会变得温暖。
可随着我的体重不断增加,像儿时那般洗澡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
除了伟大的尼罗河外,没有任何一个水坑或是湖泊能够承受我那庞大的身躯,可是,我不可能独占尼罗河,她是属于所有非洲动物的,更何况,那些可怕的河马和鳄鱼也不会对我拱手相让。
即使是运气好,偶然发现一片不错绿洲,我也舍不得用那些干净的水洗身。由于我的食量很大,每天需要摄入的水自然也不少。
于是,我学会了将就,也只能将就。
每次洗澡的时候,我就会到那些河流泛滥后留下的泥潭里去,那儿的水又脏又浅,可我还是在里面打起滚来,用鼻子吸起那些烂泥往自己的背上抹,时间长了,次数多了,我也就变成了一头脏兮兮、臭烘烘的大象了。
然而,这样的泥巴浴并非全是坏处。
那些还粘稠着的泥土吸附在我的身上,被风干后,它们就在我的皮肤上板结成块。
虽然这样的滋味很不好受,但这样的皮肤确实能够让我在太阳的炙烤下感到好受一些,如果我全身散发着的臭味还能够影响到那些野兽的食欲,那就再好不过了。
也就是说,为了生存下去,我必须习惯用肮脏的泥水洗身,准确的说,是用泥巴为自己添上一层伪装。
虽然我很喜欢干干净净的状态,但这样显然是不行的,起码在非洲是这样的。
我也曾问过海黎类似的事情,他告诉我,那些有资格和人类一样生活的动物可是很讲究卫生的。
像那些小猫小狗,只要是得到人类宠幸的动物,尤其是富贵人家,他们的地位和待遇甚至会比一些位于底层的人类还要高出一大截呢!当然,代价是失去自由,甚至是自尊。
其实,我倒是有幸见过几次那些高贵的动物们,比如被人类骑着的马,还有被驯化的狼狗,在人类打猎的时候,他们会忠诚地侍奉在人类左右。
我想,那些小猫小狗之所以能够博得人类特别是孩子们的喜爱,一定是因为他们可爱、干净,又小巧吧?
是的,没有哪个人类的孩子愿意拥抱一头脏兮兮的大象,我们大象长得并不可爱,长长的鼻子,又宽又扁的耳朵,看上去一定很奇怪吧?
更何况,我已经不再是一头小象了,我的皮肤很粗糙,摸起来一点都不舒服。
当然,即使人类愿意收留我,他们也无法为我提供足够的食物和空间。
如此看来,我们大象注定无法和充满智慧的人类亲近,对于人类来说,我们大象似乎没有任何的价值,除了象牙以外。
在泥潭里洗澡无疑是煎熬的,如果有选择的话,我也不想靠近那些烦人的泥巴,更别说和它们有如此亲密的接触了。
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一头有梦想的大象嘛,躺在泥坑里虽然不太舒服,但并不妨碍我做个梦,然后幻想。
我想到了尼罗河的尽头,我幻想自己就沐浴在那蔚蓝的大海里,虽然我只瞥见过大海的一角,但她的颜色我一定不会弄错的,那真是迷人的蓝色、无限的蓝色、梦幻的蓝色呀!
我不清楚人类是否也有边洗澡边唱歌的习惯,但我却热衷于此。
我们大象只能发出大象的声音,因此,我只会唱一首歌,而且只会唱一句词,即便如此,我还是非常好奇,人类会用哪个拟声词来形容大象的声音呢?就像小狗“汪汪”,小猫“喵喵”一样。
于是我问海黎,然而他也不清楚,他说,他倒是从未在人类的书中见过描述大象叫声的词。
又或许在人类的心目中,大象本就不配拥有像小猫小狗一样的拟声词吧?
在一遍又一遍地往身上喷洒泥土的间歇,我用鼻子吹起了小号。
这没什么特别的,而且也没有任何特殊的含义,我只是单纯地想唱,趁着泥土还没有把整个脑袋淹没时,唱上一曲只属于大象的歌谣。
“Kukhona indlovu endizayo !”(祖鲁语,意为那里有一头大象在飞)
可我只是唱了一句就停了下来,当然,我也只会这一句。
经过短暂的思考后,我又拖起了鼻子,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吹号。
“Kukhona indlovu !”(祖鲁语,意为那里有一头大象)
是的,我不过是一头普通的大象,这首歌也本该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