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沙漠,我能看到在黄沙之上、烈日之下,那一阵阵的热浪在涌动着。
自从海黎离开以后,我就意识到,自己也是时候该出发了。
事实上,撒哈拉沙漠并不在大象的迁徙范围内,我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因为这里既没有水,也没有食物。
非洲草原上的动物每年都要进行声势浩大的迁徙运动,角马是如此,大象也是如此,为了生存下去,我们别无选择。
不过,大象体内的激素会告诉我们哪里该去,哪里不该去。
如果在某一天,一头大象擅自来到了一个既没有水,又没有食物的地方,可能性有两种。
第一种,他有一个非常渴望到达的地方,而且这种情感非常强烈,甚至能凌驾于维系生命的本能之上。
第二种,他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需要找一个地方,来埋葬他的骸骨。
对于我来说,这既属于第一种,也属于第二种。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尼罗河的尽头去,到能够瞥见大海的地方,然后在那儿埋葬我的骸骨。
这是我儿时的梦想,势必会勾起我儿时的记忆。
我还记得,当我的身体还能像鸟儿那样在天空中飞翔时,我的身体是多么的灵活,多么的自由。
我能够到达任何一个想去的地方,只要我勤奋地转动尾巴,只要我苦练自己飞行的技巧,只要我愿意努力去做,那么我就能够做到。
湛蓝色的天空和金黄色的沙漠相连,它们连成一个整体,没有任何断接的痕迹,身处其中,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湛蓝色的天空和蔚蓝色的大海相连,它们由软绵绵的白云和灰蒙蒙的海雾连接在一起,而尼罗河的尽头就是沙漠的尽头,只要一直向北,那么大海就在前方。
有时候,我脚底下的沙漠会变成大海,可当我回过神来时,大海又变成了沙漠,除此之外,还有蓝天,在炎热的沙漠,天空中的云层很少,因此这里绝对不是海上的蓝天。
起初,我也想要像记忆中的童年那样,先去追寻尼罗河美丽的身躯,因为伟大的尼罗河向着北方流淌,她会为我指引正确的方向。
可是,我感到了焦急,甚至是害怕。
沙漠的热浪匍匐在脚边,而我的体内,也翻滚着一阵热浪。
于是,我只想着前进,也只能前进,只要停下来,我的脚掌就会感受到双重的滚烫。
我害怕尼罗河,就像害怕看到绿洲一样,任何能让我进行休憩、感到稍稍放松的地方都会让我感到害怕。
我害怕只要一停下来,一触碰到那清凉的河水,就再也没有了前进下去的勇气。
身体分泌的激素,还有维系生命的本能并不会容许我在这炎热的沙漠中燃尽自己的生命,它们无时无刻不在与我争夺着身体的主导权。
因此,我必须紧绷着神经,将所有的精力、全部的力气都放在脚下的路上。
我走得很焦急、很卖力,可速度却不快。
我的身体太沉重了,每走一步,我粗壮的四肢就会深深陷入那些松软的沙子里,抬脚吃力,落脚也吃力。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比不了那些在沙漠里爬行的响尾蛇,甚至是骆驼,都能把我远远地甩在后面。
当然,这儿并没有将我视为猎物的野兽,也没有象群在前方催促落单的我,甚至是人类,都很少来到这酷热的沙漠。
我要面对的,只有炎热、口渴、饥饿,还有黄沙、漫天的黄沙,以及无边无际的沙漠。
使我感到焦急、感到害怕的,只有我自己。
我很懊悔,如果在童年的时候,在年轻的时候,在我还是一头会飞的大象的时候,如果我能鼓起勇气再次向大海进发,那么现在,我将不会留下任何的遗憾。
我开始怀疑,大海以及一切有关幸福的传说我永远都找不到。
我卖力地扇动着耳朵,并且用鼻子吐露出热腾腾的气息。
迎面而来的风,没有一丝是清凉的,甚至还混杂着密密麻麻的黄沙,它们拍打在我满是泥块的皮肤上,虽然没有痛觉,却减缓了我前进的步伐。
我知道,我的身体还在向前缓慢地移动着,可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停下,更不知道,当我停下来的时候,我的眼前会是大海,还是依旧是沙漠。
在一阵又一阵的热浪中,我机械式地迈动着四肢,意识也愈发变得模糊了起来。
在某个瞬间,我发现自己竟然在天上,像儿时那样,在天空中飞行。
我俯视着沙漠,能够在沙子的海洋中看到一头大象的身影,他席地而坐,庞大的身躯坐在庞大的影子上。
不过,我并没有看到尼罗河的身躯,那条美丽的银线,应该纵穿沙漠才对。
不仅如此,迎面而来的风也是燥热的,还夹杂着黄沙,让我的眼睛有些红肿。
于是,我把眼睛闭上了,我想,一定是黄沙的缘故,才使得那美丽的尼罗河从我眼中消失了。
可是,当我再次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地上,而且就坐在自己的影子上。
挺立着的上半身让我感到非常的疲惫,于是,我索性将脑袋低了下来,鼻子、耳朵,还有长长的象牙,全都被埋进了松软的黄沙里。
似乎是离头顶的烈日远了些,我竟忘却了地表蒸腾的热浪,甚至感到了一丝怪异的纳凉,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可是,我却依稀记得自己刚才还在天空中飞行呢,于是,我又抬起头来,在漫天的黄沙之下试图窥视天空的一角。
沙漠的天空一直都是湛蓝的,黄沙能够遮住我的视野,却无法改变天空的本色。
我想,我一定是太累了,才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曾经,我是一头会飞的大象,但现在,我只是一只普通的大象。
这时,炫目的烈日和漫天的黄沙再次袭击了我的双眼,我不知道,眼角处滑落的液体是血液,还是眼泪。
我的视野变得越来越模糊,而我的意识却逐渐地清晰了起来。
我清晰地记得,我是一头大象,同时我也在怀疑,大相到底是不是大象?
我是一头爱做梦的大象,这无疑是事实。
那么我童年的种种回忆,那段飞行的时光,包括和海黎相遇的那段时光,是否不过是我的美梦而已呢?
就像这一地的、漫天的黄沙一样,遮蔽了我的双眼,使我分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沙漠,哪里是大海,哪里是蓝天。
或许,我从未达到过尼罗河的尽头,更从未见过大海的模样。
假如我是一头大象,那么我不可能像鸟儿一样飞上蓝天,因为我没有翅膀。
假如我只是一头大象,而不是什么大相,那么现在,我要么在迁徙,要么就在寻找埋葬骸骨的地方,每一头大象都是如此。
如果大相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那么海黎也就不会存在,那么自始至终,我都不过是一头大象而已。
无论如何,我都感到困倦了,于是我再次低下了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一次,我将永远合上自己的双眼。
我的周围先是被一阵蓝色笼罩,那似乎是蓝天留下来的幻影,因为我已经闭上了眼睛,不可能再看到真正的蓝天。
可是,我的鼻子、耳朵,包括那长长的象牙,并没有被黄沙掩埋。
同样是软绵绵的触感,像是流动着的沙子,可它却带着一种清凉的感觉,沾粘在了我的皮肤上,这样的感觉不像是沙子,更像是流动着的液体。
我的周围还是蓝色的一片,奇怪的是,我的身体还在下沉,向着那蓝色之中的深蓝色下沉。
尽管我闭着双眼,却能清晰地看到流动着的海水,我的鼻子甚至是整个身体都淹没其中,然而,我并没有感到窒息,也不想睁开眼睛。
因为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无论是大海,还是天空,她们都是蓝色的,都是如此地让我向往和痴迷。
我应该在湛蓝色的天空中飞行着,因为我的四周都是湛蓝色的一片。
尼罗河应该就在我的脚下,因为我看不到她的身影。
或许,我早已到达了尼罗河的尽头,而此时的我,就沐浴在梦寐以求的大海中。
又或许,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已。
可我不愿意睁开眼睛,也不愿意醒来,在梦醒来之前,这一切就是永恒。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还在下沉,在一片蓝色之中,向着更深蓝的地方下沉。
我从未想过要睁开眼睛,也从未察觉自己早已睁开了眼睛。
似乎是到达了大海的最深处,寒意渐渐袭来,海水不再温柔,逐渐呈现出颗粒状,变得越来越刺痛,而在那深蓝色的尽头,却散发着金黄色的光。
是夜晚,是沙漠的夜晚,碧空如洗的天空变成了深蓝色,发黑发亮着。
而那些金黄色的东西不再是黄沙,而是闪烁着的星星。
不同于白天的炎热,到了夜间,沙漠的温度就会骤降。
当我睁开眼睛时,周围依旧是深蓝色的一片,慢慢的,一道银光进入了我的视野中,许久之后,我才在月光的指引下再次发现了沙漠。
我就趴在一棵高大的仙人掌前,它宽宽的、扁扁的,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海狸的尾巴一样。
无论这个比喻是否贴切,这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因为这表明,曾经的我确实是一头会飞的大象,这是事实,而绝非梦境。
我很庆幸自己还能够醒来,更值得庆幸的是,在我的前方还有一片绿洲,这儿有水有食物,让我看到了能够穿越沙漠的希望。
尽管夜晚的沙漠有些寒冷,不过这相较于炎热的白天,这要更让我感到好受一些,我的毛发很少,却有着成吨重的脂肪,简单来说,就是抗寒不抗热。
如果在夜间赶路,那么我体内的水分就不会被烈日蒸发殆尽。
假如,我贪恋眼前的休憩,那么无论吃下多少食物,饮下多少水,待到日出之后,我依然会被漫天的黄沙和毒辣的太阳折磨得筋疲力尽。
因此,我决定改变自己行进的策略,更何况,此时我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
在沙漠里,白天会带来绝望,黑夜才会带来希望,于是,我决定把二者颠倒过来。
在夜间,我要趁着太阳还未升起时就出发去寻找下一片绿洲,即使我失败了也不要紧,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尼罗河已经离我不远了。
如果没有发现绿洲的运气,那么到尼罗河附近去也不失为一种最保险的选择。
到了白天的时候,我就不再赶路了。
在河流边,在绿洲前,一定会有不少的食物和水,届时,我可以补充食物和水分,然后闭上眼睛睡大觉。
而现在,我就是这么做的。
虽然我没能在夜间找到下一个绿洲,只是来到了尼罗河的河畔前。
在干旱的撒哈拉沙漠,尼罗河没有断流,那便是一个奇迹,因此,我并没有嫌弃她那如泥鳅一样的体型还有涓涓细流的水量。
只要有水,有一定的食物,那就够了。
我趴在松软的沙漠上,四肢几乎紧贴着地面,而我的鼻子和耳朵也是如此。
假如我觉得,头顶的太阳实在太过火辣,就伸出鼻子,吸上一大口尼罗河的河水,然后喷洒在自己的身上。
身体僵硬了,那么我就换个姿势,翘着腿也好,席地而坐也好,撑着脑袋半躺着也好,怎么舒服怎么来,无拘无束。
漫天的黄沙催促着我,毒辣的太阳也在催促着我,他们想看到的,是我汗流浃背的样子,而不是在他们面前呼呼大睡。
我猜想,假如我的祖先还在世的话,那么他们一定会狠狠地责备我,因为我不是一头吃苦耐劳的大象,更不是一头勇敢的大象,遇到困难睡大觉,这成何体统呢?
任凭他们怎么说、怎么做、怎么想,我不会将自己的身体挪动半步,最多扇一扇耳朵,摇一摇尾巴,告诉他们:我在听着呢!
在我的心中,一直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到尼罗河的尽头去看海。
这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梦想,可这是只属于我的、只属于大相的,和其他大象和动物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因此,我不需要焦急,更无需感到害怕。
所有的催促者都想要看见我前进的样子,至于我前进的理由,他们既不知道,也从未想过去了解。
每一次停歇,都像是对大象的不敬,每一次放弃,都像是对生命的亵渎。
我是一头大象,可大象不是我,因为不是每一头大象都叫大相。
即使我只是一头大象,不像人类那样有着至高无上的智慧,也会有着自己的思考。
或许,生命的意义本就不是要去追求什么特别的东西,只要活下去、活得更好,那就是生命本来的样子。
觅食也好、迁徙也好,甚至是繁衍也好,这些事情正是因为能将生命延续下去,所以才会有意义。
我有一个梦想,正因为到尼罗河的尽头去、到大海去能够让我感到愉悦,能够让我活得更好,所以这一切才有了值得去实现的意义。
假如有一天,我真的到达了尼罗河的尽头,看到了梦寐以求的大海,即使如此,象群不会以我为荣,太阳也不会为了我从西边升起。
而我只是会感到愉悦,只是会在变成骸骨之前没有遗憾,仅此而已。
即使哪一天梦会醒来,即使我未必能够到达梦中所想的地方,但这些事情都没有为之苦恼的必要。
追随尼罗河那曼妙的身段本就是一件幸福的事,而追逐梦中的大海,也应是如此。
在每天夜里,在月光的指引和繁星的照耀下,我将怀着激动愉悦的心情去期待大海的每一滴海水、每一处波涛、每一阵风浪。
或许,在某一天夜里,我将永远地沉睡了,那么我的灵魂一定能摆脱沉重的身体,像鸟儿一样飞上蓝天,继续追寻大海的身影。
这一点都不奇怪,因为曾经,我就是一头会飞的大象,只不过现在,我更热衷于在梦里飞行。
不过,现在还远远没到那个时候呢。
如果太阳毒辣刺眼,那么我会将眼睛闭上。
如果黄沙嘈杂烦人,那么我会将耳朵堵住。
如果……
总之,我就是要心无旁骛地睡大觉,一直从这大白天,睡到大晚上。
晚安,亲爱的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