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芳菲已尽,城市街道的绿化带仍蒙着那一成不变的乏味颜色。
车辆鸣笛不断,各家店铺的广告声也恶性竞争着,掺在一起,只是刺耳。
我家便夹在雾林市这么一个,扰得人心神不宁的地方。
不过,还有小汐的话,混乱中倒也能感到一丝慰藉。
“今天小汐依旧很努力呢。”
我随意地坐在汐的床上,观察他认真完成作业的可爱模样,歪着脑袋打趣道。
“岛纭姐你不用每天都这样夸一遍啦。”
“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会对赞扬有那么多需求?”
他有些腼腆地笑着。但很明显能看出来,他还是很开心的。
嘿嘿,真是口是心非的小汐。他这么回答我,让我突然打起了坏主意。
“呀呀~听这句话,小汐似乎变得成熟了呢,已经能认识到自己所做之事的意义,不需要别人的赞扬作为动力了呢。”
“那么……”我凑近汐,慢慢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子,“羽翼渐丰的小汐,是不是已经打算,要从姐姐我的温暖怀抱中挣脱出来了呢?”
用右手贴上他的左脸,他的脸软软弹弹的,诶嘿~
又强制他的脑袋转向我,我故作暧昧地注视着他琥珀色的双眼。
小汐的眼睛挪开了。
对对,害羞吧小汐!最好像漫画里画的那样,眼睛失去神采,头顶冒出好多好多蒸汽!
“小汐为什么要移开视线呢?是开始厌恶恶姐姐了吗?”
最近看了些奇奇怪怪的漫画小说。听说用这种方式和家里年龄不大不小的弟弟说话,似乎会产生很有趣的效果。
“那我……就看着姐姐你那美丽动人的蓝色双眼好了。”他一脸正经地说出这句话,毫不避让地盯着我的眼睛。
哈啊?不该这样啊?
肯定只是一时忍住了——只要让他破防就好!刚上高一的小鬼能有什么能耐?
“哦~汐是感受到姐姐的爱意,终于肯注视我了吗?”
“是啊,那姐姐愿意让我永远依偎着你,在你那温暖的怀抱中筑起爱的巢穴吗?”
你个高一的小鬼在说什么虎狼之词啊!?
“即使有了羽翼,我依旧依恋着亲爱的姐姐呢~”
“翅膀只是接触了姐姐的目光,便变得好无力呀——真的,没有办法逃走了~”
不是……快……快停下来啊!
“姐姐在高三,有追求哪个男孩子吗?”
“如果没有就有太好了~”
“因为那样我就可以……”
就可以独占我了是吧!?
“呜咳咳咳——呕呕呕呕!”恶心肉麻呕吐死了!
“喂!你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鬼啊!”
“就可以在姐姐怀抱中——表示感谢啊。”
汐却轻轻扑上,环住我的腰,将话题转回到他自己所希望的“正题”。
“这……这算什么啊。”
“所以说姐姐你。”
“不要随意模仿故事里的古怪行为啊!只剩一年就高考了亏你还能分心,而且你以为我就这么好玩儿吗……”
反被摆了一道。
“唔……不说了不说了——这次放假也出去钓鱼吗?”
脸都丢光了。
“随便了。”听起来满不在乎,但我清楚他肯定想去。
“那就是去喽?”
“嗯。”
“那今晚自己做些准备哦。”我借着床的弹力跳下床,伸手在汐的头上用力揉了揉:“不过在学校上课时可不要分心了呢。”
“这种话应该先用来提醒你自己吧!?”
“呃呃——不打扰你了,姐姐先去休息了!”
“晚安。”
……
去了趟盥洗室又回到自己房间。通向阳台的纱门被风吹开了,外面犬吠时不时地传入房间里。
兀然一个人,关掉自己房间的灯,夜晚的空气微冷,世界似乎又压抑下来。
这个家都已经变成这样了,还能够和汐打闹得这么开心,我也真是个没有心肺的女儿啊。
突然感到非常疲惫,我躺倒在还算柔软的床上。
“唉……”
眼皮变得那么沉重视野开始模糊,浓浓的睡意也向我袭来。
……
“今天也去外面钓鱼吧?”父亲的声音听起来特别的豪朗,每次他的提议似乎都因此得到大家的乐意接受。我们雾林市中心十分喧闹,和大多繁华之地一样,而郊外则格外的清幽。那份远离车子喧嚣的恬静让我们感到安适。或许是躲避声光污染的本性趋使,我们常躲到这山水之间垂钓。
“很不错的提议呢~”这或许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声音了。母亲总是那样温柔地将我们的想法包裹。温柔声音的本身,仿佛都是用柔软的材料做成。
“钓大鱼~钓大鱼~”
小汐坐在我的身边左右晃荡着,期待地看向窗外。
我正打算也说些什么,只听见急促的笛鸣突然刺入。仿佛踏空了台阶,我身子猛地一晃。我从梦中惊醒,眼里残留着梦里未淡去的血印。而屋外,一辆夜行的卡车正发着咣当声,向远处驶离。我感到一阵恼怒,为被辗碎的美丽梦境。想诅咒那没有素质的驾驶员,却发觉隔壁的灯没关,房里的光向客厅投下一道白亮的方条。我咽回了诅咒。
卡车远去,夜归于宁静,耳边仅剩若有若无的抽泣。我轻声来到汐房间的门旁,只是站在黑影里,并未进去。
夜很黑,房里的光在这安静的城里,是旷野伶仃的萤火。
……
平淡无奇的上午,教室窗外的走廊洒满了不太亮眼的光,老师讲课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一个音调,唯有今天中午开始的假期,让今天显得略有不同。比如说,我偷偷带了MP3,只要不在上课听歌,就不会被老师怎么样。
“同学们把之前的笔记翻出来。”语文老师下了指令。很多人都翻找起笔记本,不过我在课前就准备好了。我学习可是很积极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趁这个时候随手翻了翻……
“桃花……源记……”我轻声念道。为什么我把这个剪下来了?
“嚯喂……”同桌戳了戳我的肩,打断我的思绪。
我侧过脑袋看向她。南篱,她的名字。挺容易人联想到……呃好吧,那是“采菊东篱下”,区别还是很大的……现在她正压低了背,仰着头看向我。清澈的大眼睛很可爱,给人一种充满好奇的感觉。这个姿态,有些像匍匐的小猫。
“岛纭,我的笔记本好像落在家里了,你不介意让我和你共用你的笔记吧?”她声音放得很小,避免被老师训责。
“嗯。”我很乐意地把笔记本摊在两桌之间。
“万分感激!”她俏皮地笑了笑,“哎,这不是《桃花源记》吗?”
“初中的课文。”
“岛纭该不会想着隐居吧!”
“怎么会啊?我只是个高中生啊。”
“也是……”
“上次讲过……这‘夷’字……”语文老师的声音逐渐变得浅淡,慢慢透明了……
“魏岛纭。”
“啊?”老师突然的点名让我不知所措。
“我刚才讲的什么?你给我重复一遍。”
“呃……”我也想知道你讲的什么啊……
“站到后面去。”老师生气的拍了拍讲桌。
“可是……南篱在和我共用笔记本。”
“南篱刚才也在讲话,不是么?还没放假心就飞了。一块儿后面去。”
“是……”“遵命……”我和南篱一同答道。
大概就这样子,我们尴尬地罚站了两节课。老师要走时还不忘叫我总结一下今天讲了什么。
“呀呀……万分抱歉。”返回座位南篱又俏皮地掩嘴笑笑,“把你害惨了。”
“是我自己没忍住,你就别这么说了。”
我连忙摆手。
“岛纭很喜欢桃花源吗?”
这个问题直击我的要害。那是……实在,我说不清……现在看吧,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不喜欢的话,我也没必要贴到本上吧?“以前很喜欢吧,也许是崇拜五柳先生呢。”
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那现在不喜欢了吗?为什么呢?”南篱又盘问起我来。
更难说清楚了,我只好承认对自己的无知:“不知道呢。”大概是希望有个满是鲜花的安静美好之地的少女想象?头皮一阵发麻,我晃了晃脑袋,听听是不是有水灌在里面。没有水声,我安心地呼出一口气,可惊觉是个活人,大脑总该有些水,不免觉得后脊凉飕飕的。
……
因为高中错峰离校的安排,汐已经在我们高三德晟楼下的花坛边等了好长时间。他一直读着一个月前买的《庄子》。
“久等了久等了。”我匆匆奔至汐面前。
“没有,一俯一仰时间就过去了吧。”他露出一个和熙的笑。
“那样就太好了。”
“岛纭。”南篱从我一旁经过,向我打招呼。
“南南。”
“你好你好~哦?低年级的小男友吗?有些像岛纭呢——是弟弟吧?”
“姐姐好。”
“哦!好可爱的声音,还没有变声吗?”
汐的脸瞬间红了:“变过了……”
“还在长个子吗?”南篱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至宝。
“我想他不会再长高了,他长高得较早,现在该停了。不过也好,和他声音相符。”
“岛纭也觉得弟弟很可爱吧!有这么可爱的弟弟,岛纭一定是个‘扶弟魔’吧!”
“然而并不是。”我摆了摆手,冷淡地回答道。
“口是心非可不好——你的右手已经拉住他的袖口了哦。”南篱突然凑上前来,双手比成相框状,似要把“证据”拍下来。
“咔~↗嚓~↘”
“这……”
“好啦好啦,我走啦~”她蹦蹦跳跳的,“哦对了,还不知道弟弟的名字呢。”
“汐……魏汐。”他低声道。
“潮汐的汐”我替他补充到。
“出现了!‘扶弟魔’姐姐——”
“汐,很好听的名字哦!我溜啦~”南篱逃跑开了。整洁的白色运动鞋在灰色地砖上轻快地点着,干练的单马尾自由地跳动,都像她主人一样活力满满。
“我们也走吧。”我拉着汐向校门走去。
校门外,围了很多家长。他们大多是来接孩子回家,少数几个还有幸被请去参加老师的“茶话会”。我隐隐有些不安。不出所料,汐反抓住了我的袖子,用力把我往外拉。
(熙熙攘攘……)
“嚯,吾儿!为父给你精心准备了午饭和饮料,现在吃点?”
“闺女,考咋样啥?进步了木?”
“今儿你过生,回家有惊喜哦~”
“……”
汐的手抓得更紧了,我的袖子甚至勒住了手腕。明明都是轻松愉快,令人温暖的话语,却让汐小跑着竭力远离:“吵死了……吵死了……”汐反复低声念叨。
“诶?”
嗯……他会发现外部的声音变得不再那么清晰。
因为我把MP3的耳机塞到他的耳朵里。
“没大碍吧?”
“……”汐脸色苍白,却又带着吃惊。他挤出一个微笑,开玩笑一样回答我:“有啊,当然有了。”
大多人的回答都是“没有”的,因为那是标准的答案,也是逞英雄的答案。
“这是……什么歌?”
“伊藤幸子唱的《永远同在》。觉得怎么样?有没有一种姐姐在给你唱歌的感觉?”
“……”
“谢谢。”
……
不知走了多远,终于远离了嘈杂的人群。四周只剩下零零散散几个路人。一只小黑猫走到我和汐的脚边,轻声喵吟了一下,慢悠悠地走开了。
汐微微喘息着,低头盯着粗糙的地面,但比之前好了不少。
我搂着他的脖子,用手轻抚他的头发,极力用最温柔的语气安慰他:“已经走远了,姐姐还在这。不要难过了……”其实我也难过——可我不会说的。
“嗯……”
“小汐中午想吃什么呢?学校的饭菜该吃腻了吧……”我转移话题,希望他轻松一些。
“薄面饼。”
只是薄面饼。
“姐姐亲手做的,很好吃……特别是撒上葱花……非常香……”
“谢谢你……”捏了捏他磕的脸,“回家吧。”
“嗯。”
其实我想对他说的,并不是安慰的话。我还有想教导他的,但我开不了口。那像一把小刀,划在他身上,他会很疼,我也会。我最终还是会说的,因为这疼痛会让人清醒。这个世界没有世外桃源,没有能躲上一辈子的角落。
……
“好嘞,随姐姐出征吧!”我反复清点物品,以防有什么疏忽,“弹簧小刀……钥匙……帽子——帽子拿了吗?”
“忘……忘了。”汐愣了一下,随即扭头钻进屋子里,“昨天忘准备了来着——姐,你看见那顶帽子了没呀??”他在房间里喊着。
“嗯?”我穿过客厅,来到他的房间。
只见汐一头塞进衣柜,不停翻找一无所获。
“理应在我这里的。”
“在你枕头旁边。”
“嗯?”
他突然沉默,似乎想起了什么,拿起帽子后脸有些阴沉。
那顶帽子是父亲的遗物。
“拿齐了的话,就快点出发吧,我依旧是咽回了该告诉他的话。天朗气清的下午,生生覆盖上了雾都的滤镜。
从小区车棚推出许久未骑的那辆自行车,我们一路疾驰。沿着河岸,车轮碾过细碎的沙砾。有些地方积沙太厚,骑得便慢下来,推上几十米,又能看见覆盖了层薄土的水泥地。便再次跨上自行车,感受微冷的风。
下午的阳光也并未带来太多的温暖。树啊,电线干啊,一路风景身边一闪而过,被我们远远抛在身后,汐在前面卖力地骑行着,我坐在他身后。他不时回过头,并不是看我。
或许是那些已经远去的景色。不知骑行了多久,路面变得更加崎曲不平,路边的树木变得更为密集,空气变得清新怡人,散着新鲜枝叶的气息。再往后自行车终究是不能再骑了,汐停下车子,我也跳下来。由于人烟稀少,我们很随意地把自行车停在了一块大石头旁。
这里便是雾林市郊外的世界了。虽然没有奇丽的崇山峻岭,却有成片繁盛的树林,静静流淌的和蔼溪流。不知名鸟儿清脆婉转的歌声,让一切更加幽静。
又步行了一百来米,到达常来的小河边,我们开始列阵布兵……
“真的能钓到鱼吗?”汐主动发话了。自从父亲不在我们身边,我们似乎再也没能钓到鱼。只要不去用渔网,总会空手而归。
“野生鱼实在太聪明了。”
“我也觉得啊,根本就钓不起来嘛。”他撅起嘴显得有些可爱,或许是这环境的影响,汐的话似乎多了一点点。
“多等一等吧。”我支起一个小凳子,在汐不远处观看,又时不时小声和他交谈几句,害怕惊走了水中的鱼。到最后我们都彻底安静下来,与沉寂的森林融为一体。
浮漂一动不动。
我从包中翻出那本《庄子》。
浮漂一动不动。
带着详细的注解一起看完好几篇了,我抬起头。
浮漂还是一动不动……
似乎沉下去了一下?又不动了,错觉么?还是说鱼学会演戏了?
“要不……拉一下?似乎有动一下啊?”
“我……试试?”
(用力……)
钓鱼线被猛的扯向河心并疯了般地摆动着。
“真……真上钩了啊!姐姐你看!”汐回头看向我,一脸兴奋,那是我许久未见的鲜活神态。
“别走神!当心跑掉了!”我提醒着,神经也为之紧绷,“似乎是条大鱼啊……不要使蛮劲。”
“嗯!”汐有模有样地改变着鱼竿的角度,与鱼来回拉扯着,同时收着线,将鱼一点一点拽近岸边,“到手了!”
他用力一拉,鱼……
一片黄色的叶子被拉了上来?
“唉?”他呆住了,我也无比诧异。
如果说在最后关头鱼溜了,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可这片叶子是什么情况啊!?总不可能是从河心扯来的吧!?
“成……成精了!”我发出如此的感叹。
“鱼?还是说,叶子?”汐睁大眼睛看着我。
“24K金的叶子也没这么重啊!”
这简直是我们钓鱼生涯最离谱的事情了……
无奈,不取下叶子也就不能进行下一次垂钓。汐只好把那片金黄的叶子和鱼钩一同收上来。
“留着吧,很有纪念的意义呢。”我开玩笑道。
汐取下叶片,正反看了好几遍,那是一片梧桐叶。即使是从水中来它也依旧是脉络清晰。阔大的叶片,如同一只张开蝶翼的蝴蝶。
“才不要呢……”
“诶诶诶!?”
他赌气似地把叶片揉成一团,扔回水中。
长期浸水又被揉成团的叶片并没有沉下去……怪事……
然后,梧桐叶片在水面上逐渐展开……
“该不会真成精了吧?”汐放下手中的掉竿,走到河边察看。
我放下手里的书,也走到河边。
只见金黄的梧桐叶在阳光的照射下真的化成了一只金色的蝴蝶,点水起舞,飞至半空,不断盘旋。
我们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忘记了自己的语言,甚至连表示无比惊讶张大嘴巴的动作,也忘记了。
金色的蝴蝶突然改变了运动的轨迹,匆匆向树林的深处飞去。
汐急忙转身跟向蝴蝶。
“小汐!快停下!会迷路的啊!”我追向他,他没有回答我。
像被勾走了魂一样着迷于那只奇异的蝶。
我害怕极了,慌忙从口袋拿出弹簧刀,极力在路过的树干上划下一道道痕迹——我竟想不到其他办法——可蝴蝶和汐真的太快,我也不得不加快步伐,只能在树上留下极细极浅的划痕。
错综复杂,密林如同一座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