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着漆黑的土壤,观月河邪在无边无际的荒原上睁开了眼睛。起身环顾,空空荡荡,放眼望去都是毫无起伏的茫茫黑色,坚硬的地平线像一柄钝剑,斩开了无星无月的天空。
芬芳的气味扑鼻而来,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在做梦,却抑制不住地变得惶恐。恐惧和孤独像潮水那样涌来,几乎让他窒息。
然后他开始奔跑,沿着一条直线奔向微亮的地平线。
许是因为做梦的缘故,一向体力不佳的观月竟没有一丁点的疲累,不停奔跑的他速度越来越快,像是要乘风飞起,在下一刻就清澈了身体,羽化超脱;又像是要坠入地狱,在下一刻被无穷烈焰缠绕,焚烧…在这奔跑的过程中,他感觉好似过了无穷年岁,又好似只过了一刹那。直到天上渐渐显出了星光,他才忽然刹住了脚步。
此时此刻,视野的前方,出现了一根擎天的立柱。
观月伸手在脸上一抹,湿热的血泪从眼眶中涌出,顺着鼻翼滑落,在脸颊上流淌,最后在脚下的黑土上晕开了圣洁的金色,观月的胸膛顷刻间被来自灵魂深处的喜悦和感动塞满了。
他发疯地拔步狂奔,速度数倍于先前,终于在跨过一片丘陵之后来到了立柱之下,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渺小,其之巨大,成百上千的他也难以环抱,若不仔细看,还以为眼前的是一堵墙。
观月抚摸立柱上的粗糙花纹,猛然发觉这并不是一根人为创造的擎天之柱,而是一颗具有生命的……树——苍老的树皮如同龙鳞交叠,蟒蛇般虬结的树根令四周变成了陡峭的丘陵,下宽上窄的树体被圣光笼罩,在高处向四面八方延伸出茂密的纸条,织成一张密网,遮蔽了穹隆的同时又似托起了它。灰蒙蒙的叶子摇曳着,斑斓的花朵盛开,一些果实从凋零的花朵处结出,竟也是斑斓的,乍看过去,和夜晚的星空别无二致,也难怪他会看错!
观月自幼建立的理性和与生俱来的感性在剧烈冲突!
血泪洒落,观月捂住了胸膛,因为充塞那里的情感更加浓郁了,感性最终压住了理性,观月伏在地上,一边亲吻巨树,一边痛哭,逐渐便忘却了世间的烦恼,悲伤,灾祸,罪过,就连自己是谁都要忘记,留下的只有纯粹的快乐,佛教所追求的极乐亦莫过于此!
啪。
一声轻响在死一样寂静的荒原上回荡开,仿佛闷雷爆开在耳边,振聋发聩,观月即刻清醒了过来,从地上爬起,潸潸的冷汗浸湿了衣裳,想到刚刚连自我差点也迷失,早先的恐惧再度涌现,压过了胸中沸腾的情感,也不管是不是在做梦,观月转身就往自己最早苏醒过来的地方跑去。
可在树根起伏形成的丘陵另一段,一个足有房屋大小的圆球挡住了他的去路。
刚才的响动…还有这大小和颜色…这是…那棵树的果实?!
观月被自己的猜测吓到的同时也起了好奇心,踱步着靠近了那个圆球,左右观察了一会儿,终究是忍不住把脸贴近了果实。
透过无色的外壳或者说屏障,观月的视力被放大,恍惚间一片斑斓的星空跃然于眼前,群星正围绕着一座大陆运转,大陆上方日月轮转,随时间更替照耀,哺育万物…像是宇宙,又和宇宙有根本的不同,倒不如说是位面,即独立的宇宙系统,古神话里天圆地方的世界。
被震撼得无以复加的观月一屁股坐倒在地,心中一个疯狂的念头滋生了出来——这些果实里都是这样的世界么?那…会不会…我生活的那个世界,也是从这棵树上结出来的…一颗果实罢了。
更甚之前的恐惧炸开了,观月踉跄着起身,但恰巧就在这时,巨树猛然摇动了一下,随即,泛着彩光的瓢泼大雨从天而降,观月全身猛地一颤,还没做出躲避的动作,一股炙热的疼痛袭来,七彩的雨滴瞬息就穿透了他的身体…
“唔啊!”伴随一声尖利的惨叫,观月倏地惊醒过来,立刻感到浑身粘糊糊的,都是做梦时沁出的冷汗。
“还是做梦?”观月在心里说,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醒过来了,因为眼前一片黑暗,耳朵也满是蜂鸣声,躯干四肢像是被某种邪祟压着了,动弹不得,用当初在中国典籍里看的话来说就是鬼压床,但也可能…是死了。
之前的梦境给他的震撼太大了,他从未见过那样高耸的巨树,那样辽阔的荒原,以及孩提时代在乡下也未曾见过的,被极致绚烂的果实点缀的苍穹!
那棵巨树究竟是什么?我为什么会梦到它?那棵耸立于无尽荒原之上的巨树在这个世上真的存在吗?
无数的疑问从观月脑海中迸发出来,一个又一个迷题亟待他去解决,直觉告诉观月,那梦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当时自己还接触了那棵树的果实,甚至被一种莫名的雨浇到,其留下的灼痛感依旧还在。观月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相反,那可能是什么不详的东西…
“观月,观月?观月!观月同学!”等耳朵稍微恢复,风声,细微的人声掺杂着一个老人的严厉声音就粗暴地填进了观月的脑袋。
观月把深埋在交叠的双臂间的头抬起来,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视野先前一片黑暗的同时,看着全班投射过来,明显带着笑意的视线,以及站在因他在梦中的抖动而兀自嘎吱嘎吱响的桌前的物理老师。观月瞬间明白了三件事:
原来我没死!
真的只是做了个梦!
我一觉睡过了语文课,现在是物理课,物理老师这是把我睡觉的恶行抓了个正着!
把关于那个梦境的纷飞幻想抛去,眼下最重要的怎么想也是第三件事。物理老师可是出了名的老顽固,早年留学过天朝,经历过堪称噩梦的教育,养成了极端求实务真乃至于有些迂腐的性格,后来当过大学老师,可谓桃李满天下,据说能被这学校请动,也是因为学校的大股东也就是那个为了纨绔子嗣而任性大兴土木的土豪诚恳表示能让他大展拳脚,施行与当今日本完全不同的教育政策。老头也一直对天朝的教育制度念念不忘,认为当下社会的年轻学生太过浮躁,不是沉迷二次元文化,就是过于懒散,未来成不了大事,只能变成废宅和啃老族,于是脑袋一热便答应了。也托他的福,私立宛花学院就是以天朝的学习目标和进度为标准进行课业。虽说对学生来说很痛苦,被剥夺了不少玩乐的时间,但在外已经打出了名号。学院能在短短几年就把排名提到中上游层次,虽说和校内过硬的设施有关,但和物理老师推行的教育方针也脱不了关系,是以大股东和各个家长都很尊敬他,得罪了这个物理老师,就等于被学生家长们和学校管理层同时列入黑名单,日后再有好果子吃可就难了。
“该死,德川为什么没叫醒我,我不是说好只睡过语文课么。”联系完物理老师那惊人的后台和背景,观月就一阵头痛,另一方面也埋怨起之前信誓旦旦的好友来,当即便把头转过去,恶狠狠瞪向同样和班上众人一样笑吟吟地围观他出糗的俊美少年,然而少年直视着观月几欲喷火的视线,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一边说抱歉一边捂肚子。
“在课堂上违背纪律很有趣吗,观月同学?又是睡觉,又是和同学嬉嬉笑笑,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么?”物理老师形似夜叉的沙哑声音传来,尽管更加恼火间恨不得拿笔盒往这个食言而肥的家伙头上砸的观月凛然转回头。
“不,不敢。”观月唯唯诺诺地说,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
“那还不快站起来?”佝偻着身子,头发也掉了大半的物理老师爆发出了莫大的威严,似雄狮苏醒,吓得观月立刻照做,在自己的位子上站的笔直。
这时,他也发现了一些违和。自己似乎比早上矮了一点?
不对,是矮了很多吧!比起骨质流逝严重而身材缩水的物理老师还矮!WTF?!什么鬼!
还有,这些家伙包括我刚才开始就在讲什么奇怪的语言啊,听发音不是英语不是德语更不是日语,那是啥?日本人除了说日本话还能说啥鸟语?我他妈又是什么时候学会这种鸟语的?而且居然有些熟悉?可是就记不起来?
还有自己的声音…是刚才听错了?还是声音太小而失真了,音调貌似比平时高了很多吧,音色也完全不一样。与其说像是青春期的少年,倒不如说,像个…像个小女生。
半仰头正视着物理老师的观月脑内持续不断地闪过各种各样的问题和吐槽,这些玩意儿碰撞在一起激射出的火花几乎要将他的大脑点燃,令他整个人都进入一种茫然无我的状态。
“好了,观月,违反纪律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但你要解答一下,力与做功的关系,还有书第二十八页展示的动滑轮组在三十度斜面上做功时的效率是多少?”物理老师一面翻着讲义,一面推了推眼镜?
什么鬼!力与做功的关系?!我们上一节课不是才刚讲自由落体运动么,怎么就变成力的探究了?就算高二的课业比高一难,课程衔接不易,变化的快,您老也不用这样整我吧!
观月觉得这十分钟内自己吐的槽基本能顶的上过去一个月内和除了德川以外的同学说的话了。
可吐槽如果有用,还要学习干吗?
观月把手偷偷背到身后,十指弯曲穿梭,结了个古怪的手势,然后盼望着后座的德川能够给他答案。这是他和德川约定好的暗号,毕竟两人成绩都是五十步笑百步,以前也许是他好一些,但秉承着快乐无为每一天,自暴自弃的理念过了一学期,观月的成绩已经下降的很厉害了,所以在德川提出这个主意时,他便欣然答应。
直至目前,这个手势已经救了他许多次,毕竟他不擅长应付的老师无外乎是数学老师和物理老师等几个,刚好都是理科,其中前者似乎是故意针对他,搞得他都产生了逆反心理,学习变得懈怠;后者则是太过固执敬业,不由自主就会让他想到老爸,他在家里除了妹妹最怕的就是老爸了,小时候做下一些错事撒谎以为能瞒过却总是被经常审讯犯人的老爸识破,让他因此有了些心理阴影…所以相对来说,德川理科会好些,而观月文科更好。
总之,德川!快救救你的挚友啊!如果给出正确答案,我也许可以原谅你没叫醒我的过错哦…唔,我今天的思维是不是有点不正常,太过活跃了吧,简直…不,比平时婆婆妈妈的德川还要过分吧…我特么竟然开始吐槽自己了,还有什么比吐槽自己更悲哀的啊…观月河邪!振作点啊,不要因为这么点打击和刺激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可惜,根据墨菲定律,现实总是事与愿违,会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德川不止没有给出答案,相反笑得更智障了…
似乎是因为我的手势?可是这他妈不是你自己设计的吗?
观月简直要掀桌。
“回答不出来么,观月同学?”物理老师的最后通牒下召了。
做好了出去提水罚站的准备,观月硬着头皮点头,“是的,我不会,对不起,我刚才上课睡觉,违,违反了课堂纪律,我会接。接受责罚的。”说着,观月莫名就抽噎起来,泪腺也不争气地开始运转,桌上的书本顷刻间晕开了几道水痕。
我,我怎么哭了,明明不想哭的,可是好委屈。
“等等,观月同学,老师不是那个意思,你别着急,别哭,不,你还是先坐下来吧,下次好好听讲就是了,哎呀,老师不是故意针对你的,只是…咳咳,同学们安静,翻开课本三十页,阅读随堂练习第七题。等会儿我们讲评这道题。”物理老师难得慌张起来,好不容易安抚住班上的躁动后,走到眼泪已经发展成开闸之洪的观月旁边,尴尬的小声说,“观月同学,你快坐下来吧,老师不跟你计较了,乖,坐下来吧。”一边说,一边老脸发红地拿眼神威压全场不让众人围观,不过依旧有些人饶有兴趣或暗含忌恨地观赏他的窘迫,把他的警告全然无视,窃笑着讨论,让他老脸不知往哪搁才好了。
说不定明天就会出现“震惊!人面兽心的变态老师当堂之下羞辱女学生!女学生泪如雨下!”这样的新闻标题?哪怕内容纯属哗众取宠,他也丢不起这脸啊,当下更用心安慰观月。
观月茫然地坐下,心中奇怪,就这么简单,哭一下就解决了?之前不是有个富二代找物理老师改成绩不成闹事,结果直接给大股东整惨了。后来痛哭流涕找物理老师忏悔,连带全家赔礼道歉,这老头也完全没理么?我这么哭一下…这么简单…哭一下就成了?
观月一边感慨着世事变幻无常,差点就破涕为笑,还好他机智地忍住,装作看书。
他随意乱翻着,偶然翻到第一页,手遽然停住,整个人如遭雷亟!
本该写着他名字的空白处,赫然是四个娟秀的汉字:
“观月和叶。”
观月也忽然明白了,自己之前感觉到的异样了。
大家含笑的视线并非嘲弄而是善意的关心,说的鸟语也确实不是日语,而是天朝的中文,因为他曾经学过些,所以会觉得熟悉,变矮也不是错觉,是真的。
德川之所以忘了手势,也没提醒我,甚至和我刻意保持着距离,是因为这个“观月和叶”根本和他没有交集。
而我声音的异常变化…也是因为…
我变成了观月和叶,不是观月河邪了,声音怎么可能一样!
观月和叶明显是女生的名字,结合前面种种,我…
我变成了女孩子!
冷汗不停流淌,窗外风儿卷着樱花瓣进来,观月急忙捂住裙子,但裙边和过膝袜之间的那一截大腿仍然被风吹得发抖起来,观月按在上面的小手登时回馈来嫩滑弹性的触感。
明明才十月…哪来的樱花…
这个世界,已经不是我所认知的那个世界了吧…
也就是说,我不光变成了女孩子,还穿越了?!
观月把双手穿过丝滑的长发,抱住后脑勺,近乎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