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八乡的翼川女士是一位高利贷者,在旁人的眼中,这个职业并不能留得多少好感。由于一些文艺作品,例如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的塑造,以至于高利贷者普遍给人的印象便是吝啬而刻薄。既有了先入为主的成见,加之翼川女士身在离霞浦有一段距离的八乡,我自然不愿直接去做什么实地调查,而是通过喜连川先生向西庵先生提出了询问。
“翼川既然从事那个行业,吝啬的性子是免不了的。不过她倒也不算抠门,在邮票的收集上还是肯花钱的。”西庵先生这样评价她。“肯花钱,到手的邮品质量就差不了。”
“那么她的钱归根结底是如何赚下的呢?”要启动高利贷这个行当,需要的钱也不是一笔小数。如果不是出身富家,也一定得有一种能够将钱财积累到一定数量的手段。
“她倒不是出身在什么大户人家,而是在股票行当上赚到了不少。加上她在日常用度上很节省,不爱花钱,都是投在一些投资品上保值,所以才有这样的进项。”
据西庵先生的描述,这位翼川女士的吝啬倒不是当了高利贷者才形成的,而是天生的就谨慎花钱。她却也不是守财奴,而是将钱投向了许多投资品。据西庵先生说,她的藏品除了邮票,还有黄金、珠宝、瓷器等等。照这样看,西庵先生不过是她在邮票一道上的藏友而已。
“但这个人有个很致命的缺点。”西庵先生的话锋一转,变得愤恨不已。也难怪,翼川女士平日里并不极尽悭吝,西庵先生作为藏家家底富足,也不至于会向她借贷,照理说他不至于会对她产生负面印象。看来,翼川女士的性格中,还存在其他容易得罪旁人的因素。
“是什么呢?”
“我之所以怀疑上她就是这个原因。”西庵先生道。“她永远不会知足。对自己没有,存世又少的珍品,她非得弄到手而后快。”
西庵先生顿了顿,又补充道:“便如你们之前向我核实的那样,本乡先生的确在连休日之前在我这里住了一晚,所以我才会对他有些疑心。她和我都清楚,她没有原版的高松冢邮票。虽然这段时间她并没有与我见过面我却仍然怀疑她,便是因为她的这个性子。”
“藏家见到自己没有的珍品,眼红是正常的吧?”我反问道。“换作任何一个没有高松冢邮票的集邮者看到这套邮票,都会产生据为己有的心思吧?尽管大多数人不会表现出来罢了。”
“翼川恰巧就是那会表现出来的少数。”西庵先生又是愤愤地,一拳砸在了我们的会面地点,茶屋“涟”的桌上。“包括那套高松冢邮票,我手里有一些她没有的好东西。她每次打听到我弄到了一些她眼热的邮票,总要借故来一趟,磨出各种理由让我把邮票换给她,至不济也要让她饱饱眼福。我产生了心眼之后,后来再有些稀罕邮票入手后,我都尽可能压低了消息,不愿被她知道。”
“藏友之间饱眼福我觉得还算平常,但像翼川女士这样非欲得之而后快的做法实在也有些过了。”之前便领教过,忤逆气头上的西庵先生绝不是明智之举,所以我也只好顺着他的话锋说下去。
“得亏我和她没什么金钱上的往来!”西庵先生表情夸张地摆着手。“你是没听过她的丰功伟绩。你知道她对借过钱的人逼迫到什么程度吗?”
我只能摇了摇头。
“我给你讲个故事。”他端起面前的茶杯猛喝了一口,道。“她有个女儿,十年前左右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追求的人不少。其中有一个相貌和学识都很不错的小伙子,也是她女儿最中意的人——他向翼川借了一笔钱去国外深造,并和她女儿约定修成归国后便成婚。本来翼川也不是反对子女恋爱的人,但你们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他也没指望我们能回答上这个问题,径自说了下去:“这小伙子在出国前,把一套宝石珠子当做借钱抵押般留在了翼川家。他就不该这时候把这珠子留下!这套珠子颗粒又大,成色又好,翼川不看上它才怪。接下来你们都猜得出来:四年后,那小伙子学成回国的飞机出了些情况没按时到,翼川当时的手脚那叫一个麻利——她早有准备地将女儿送进了另一户求亲者的家门,然后理所当然地就把那套珠子据为己有了。”
“航班延误能延误多久啊?”在我心下,航班因为天气原因顶多延迟四五天,再不济,让自己的家人把钱先还上也可以啊——但这个想法甫一成形,再想想翼川女士对那套珠子贪狼般的目光,这四五天也足够她动作了。我只好改口道:“那,翼川女士的女儿就没有为意中人多拖延一点时间吗?”
“说回来,我们也只知道翼川的女儿对那个小伙子有意思,小伙子也完全有可能同时搭好几条线。当时翼川的说法就是‘那家伙在国外另找了人,不会回来了。’加上,国外留学几年,电话也没怎么打,更没有留下什么定情信物什么的,翼川的女儿哪里拗得过为了那套珠子如此强势的妈呢。”
“说的正是。”坐在我们身边,直到刚才还默不作声的喜连川先生这时插话进来。“说起翼川女士的那套珠子,我也有幸开了一回眼界。下面我就来说说那套珠子的详情吧。”
他也学着西庵先生开启话头的方式喝了一大口茶,不过他的动作要文雅许多。清过嗓子之后,他说道:“便如西庵先生所说,那套珠子真是颗颗大而圆润,洁净透彻。差不多四年半之前,一个同行向我讲述过他去翼川女士那里鉴定这套珠子的始末。
“当时翼川女士说,这本是一个人向她借钱的抵押,由于这人没还上钱,珠子就归了她。据抵押珠子的人说,这是他的妈妈留给他的东西。抵押给她的时候,还是装在锦袋里,互相碰撞摩擦的散乱状态,她容不得这样暴殄天物,便立刻拿了一个盒子,将这些珠子一颗颗放在纹丝合缝的嵌孔里。
“珠子共有八颗,是八种不同的宝石,并且是红黄绿蓝四色各两颗。翼川女士做的盒子,也是做成两行四列,按颜色将这些宝石排列起来。按照我同行的说法,红色的是红宝石和玛瑙;黄色的是黄玉和象牙;绿色的是祖母绿和绿榴石;蓝色的是蓝宝石和堇青石。我的同行给这套珠子的估价,足够让三个年轻人去国外留学了。”
“所以,我是当真不愿让翼川知道我有什么珍惜的东西。一旦哪天我要用钱,她绝对会不请自来的。”眼见喜连川先生说完,西庵先生又开始了数落以发泄他的不满。
“红色的红宝石和玛瑙,黄色的黄玉……”我并不是宝石研究者,对这些东西并没有研究。于是只好提出了我现在所想的几个外行的问题:“象牙是宝石吗?另外,在我的记忆里,象牙是乳白色的吧,要如何算作黄色呢?”
“首先,象牙尽管是生物制品,但在广义上是算作宝石的。”喜连川先生回答道,他在这方面知识的储备深度自非我可比拟。“至于后面一个问题,因为我们在1973年签订了《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这个条约禁止了象牙制品的贸易。其实在那之前,我们国家便已经在限制象牙制品了。所以,现在存世的天然象牙真品总归是有三四十年的岁月了。而象牙是会变质的,老旧的象牙制品,颜色都是泛黄的。”
“那……我还有一个问题。”我继续发问道。“为何其他七种宝石都是无机宝石,这一颗象牙偏是有机宝石呢?按说,黄色的宝石也不止黄玉,完全可以用黄色的猫眼石或刚玉吧?”
“这就不是我能回答上来的问题了。”喜连川先生摇了摇头。“这些宝石为何成为一套,为何是这样的八颗宝石,这些问题只能询问向翼川女士的女儿求婚的那位年轻人了。”说到这里,喜连川先生的目光看向了西庵先生。
“这我也不知道。那个小伙子上门没有拿回自己的珠子,翼川的女儿又做了别人家的夫人,他还能怎么办呢?据我打听到的情况,他之前家境也不怎么地,否则也不会拿出那显然是传家宝的东西去借高利贷。现在传家宝也没了,人也打听不到消息,这小伙子的现状我是挺忧心的。”
“倘若当时,这位年轻人的做法能够再明智一些就好了。”我感叹道。“他可以将这串珠子当做信物留给翼川女士的女儿,然后让女儿出面想办法弄一些留学的钱;再或者去银行贷款,也比私下里的高利贷的纠纷少一些。”
“恐怕当时也是迫在眉睫吧。”喜连川先生对此事也是深有感慨。“银行对于实物抵押的压价很严苛,未必能借到足够留学的钱;而把宝石放在翼川女士的女儿那里,一方面女儿能否弄到钱还难说,另一方面,也难保翼川女士不会借什么其他名义把这些宝石夺走。”
“这小伙子也是欠考虑啊。”西庵先生也对我们的感慨表示认同。“他又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傻瓜,珠子的价值心里总该有个数,不假思索地就把珠子丢在翼川家,又不在借约上给自己留余地,被这种老奸巨猾的算盘诈了也是在所应当。”
“等等,西庵先生是说,那位年轻人把宝石留在了翼川家?”
“我不是这样说的吗?”西庵先生挠了挠头看向发问的我。“我一开始就说了,珠子是他当做借钱抵押般留在了那里。”
“这可未必是这样啊!”我因为脑海中的一根弦的跳动,不禁站起身提高了声音。
“怎么了?什么事这么奇怪?”就连旁边的喜连川先生都大惑不解地看向我。
“既然是这样,那我们也完全可以认为,这些宝石并不是当做抵押放在翼川女士那里,而是当做定情信物放在翼川女士的女儿那里吧?否则,这位年轻人哪有不迟疑的道理呢?这样一想,我们现在讨论的更好方式,这位年轻人不是早已执行了吗?”
“如果这是定情的信物,又是什么让翼川甘心拿出了钱?”
“这才是他采取的模糊策略。在他心目中,这其实是信物,而名义上把它留在了翼川家作为抵押。在他的计划里,只要他学成归来,向他的意中人解开这些宝石里的秘密,翼川女士当着女儿的面,明白这层意思之后,也只能将这些宝石让给自己的女儿了吧。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翼川女士下手终究是快了一步,她撵走了女儿,让年轻人的计划乱了阵脚。”
“这些宝石里还有秘密吗?”喜连川先生问道。
“没错。我对此产生疑心,是从这个年轻人存放宝石的方法开始的。按照西庵先生的说法,年轻人用的是锦袋,到了翼川女士那里才换成便于珍藏的盒子。这是八颗颜色有一定规律的宝石,但翼川女士又要如何将这些宝石排列开来呢?宝石颜色互换完全无所凭据,所以我认为:这些宝石不可能以颜色的顺序排列,而知道其中原委的年轻人以一种容易损坏品相的方式保存,显然说明了,它们存在另一种序列。
“并且,要瞒过对宝石懂行的翼川女士,这种序列的原委必须是一种基于宝石,却又和宝石专业联系不甚紧密的因素。翼川女士上了年纪,我联想到的,便是中年人相对于青年人的普遍弱势——外文。”
也正因为我是宝石鉴定一道的外行,又是个年轻人,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吧。我将这八种宝石的英文在笔记本上写出,排成一列之后,圈出了它们的第一个字。
“这就是这些宝石作为定情信物的证据。”旁边的西庵先生和喜连川先生也恍然大悟地点着头。
我笔记本上的内容是:
Agate 玛瑙
Iolite 堇青石
Sapphire 蓝宝石
Ivory 象牙
Topaz 黄玉
Emerald 祖母绿
Ruby 红宝石
Uvarovite 绿榴石
而它们的第一个字母,合起来便是——愛してる(AISITER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