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川女士之后,是西庵先生最后一位怀疑对象,住在笠间的竹生先生。他是来自滋贺的考古学家。西庵先生之所以怀疑他,正是因为他是在这段时间内,唯一一个公开接触了高松冢邮票的人。
“二十多天前,竹生找到我,说想临摹我那套高松冢邮票带回去研究。他是考古学家,这个要求我也觉得合理,于是只要求了他来我家临摹,并且不准把邮票带出我家,便同意了他的请求。于是在三周前的下午,他带着画具来到了我家。”
西庵先生正在叙述当时的经过。“我当时便在他旁边看着,一来评判他的临摹技法,二来顺带着监视。以我的眼光来看,他临摹的手法倒是不差,不过速度实在是慢。一个下午过去,他才堪堪临摹完第二幅。我本想留他吃晚饭,但他坚持说自己上了年纪,必须尽早赶回笠间去休息。我只好答允他,让他把最后一枚邮票拍了照,再送他出了门。”
“诶?西庵先生不是说,最后一次检查邮票是在一个月前吗?但这次发生在三周前的事情,不也可以看成是对邮票的确认吗?”
“我就是现在想来不对劲,才没把这件事件当做最早期限的。我说的一个月前,那是我拿着放大镜仔细赏玩,确认这套邮票的确是真品的时候。这次,由于我一来就一直在旁边看着,眼神没有离开,当时我是不信他会有机会掉包;二来他也是拖得挺晚了,我也急着想送客收拾,早些休息。一来二去,我当时便轻信了,觉得他没法对我的邮票做手脚。但现在想来,我却觉得他不是那么光明磊落。”
“这又何以见得呢?”
“我在和我经营会社的子女们商量过后,有人提到了间谍用闪光相机躲避保安追查的故事。我一个激灵,想到了竹生也可能是故意临摹慢,然后在利用闪光灯拍照时给邮票做什么手脚。这也就是我现在把他也当做怀疑者的原因。”
这未免有些风声鹤唳了。我在心里暗自想着。竹生先生走之后,西庵先生到底自己收起了邮票。就算匆忙无法细看,但趁着闪光灯的那一瞬间,又能做下什么肉眼难以察觉,同时可以影响到后面邮票不翼而飞的手脚呢?能够将邮票不留痕迹地分解殆尽的药粉,恐怕在这个年代还是异想天开。
“所以西庵先生甚至怀疑,他趁着闪光灯的一瞬间将三枚邮票换成了赝品,所以你才将确认是真品的时间推到了一个月前。是这样吗?”
“没错。”
“他是考古学家,考古讲求的是缓而稳健。长年在这种要求下工作,我认为他的手速不至于远胜常人。在拍照的那一瞬间,一枚邮票在镜头内,两枚在镜头外,彼此间肯定会有一段距离。要趁着一瞬间将它们全部收走,再换成赝品,我觉得这不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考古学者能够做到的。”
“我也没说他一定就是做了手脚。总之我需要的是判断,竹生到底有没有对我的邮票下手?”
“竹生先生之前是一位考古学家,那么他是如何产生对集邮的兴趣呢?”
“严肃地讲,他倒也不是像我们一样把集邮当**好。他收集邮票,归根结底是为了他的考古事业。一些他没机会去的古迹,他便通过邮票来研究其信息。他的邮票藏品也都是像高松冢壁画这样的,内容是古迹和文物的,其他花鸟虫鱼的他都不感兴趣。”
“既然是对特定的邮票感兴趣,那么竹生先生有没有像翼川女士那样,请求你将高松冢邮票转让给他?”
“他又不是狂热集邮者,才不会像我们这样对原印的邮票有特殊的执着。高松冢邮票,他早就收藏了发行量大,不值钱的加印版,这次找我临摹,他的名义是也加以比对。”
如此看来,竹生先生在西庵先生的眼中,是一位形象鲜明的执着的考古爱好者。换位思考一下,从竹生先生本人的角度出发,他与包括西庵先生在内的集邮者保持联络,为的也是从他们手中获取文物类邮票的资讯。便如他临摹高松冢邮票一样,入手与否并不重要,他更关注的是里面的图像和内容。他在西庵先生家以一个异常慢,技法却不差的方式临摹,也是为了尽可能保留完整、翔实的画面信息——那才是他心目中的重点所在。
不过,也不能说竹生先生完全没有一丝做下手脚的可能。从动机而言,也是能找到几条服务于“嫌疑论”的推测的,比如说,他未尝不想多赚一些外快;比起一套加印版他也更想拥有一套原版;他的性格里有“独占欲”的因素使然,换言之就是“我复制完了的东西不能再留存于世间”,等等。
推测终归是推测,具体而言还得从西庵先生讲述的过程来寻找证据。于是我又发问道:“能不能再向我介绍一些竹生先生临摹邮票时的细节呢?”
“是指怎样的细节呢?”
“只要是西庵先生记忆中留存着的,都请向我说说。”
“那我就详述一遍吧。那天上午,竹生在向我电话确认之后,便从笠间动了身,按照他不耐热的体性,我准备了凉茶等着他。下午一点半,他背着画板和一袋换洗的衣服,一身大汗地进了我家。”
“竹生先生是怕热的体质吗?”
“非常怕热。他身材很胖,在太阳底下待五分钟便会是一身汗。他也明白自己一身汗地去临摹未免不雅,于是事先也带了衣物,先在我这里洗了澡,然后才带着在空调房里吹凉下来的画板和我进了起居室。”
“邮票就是放在起居室里临摹吗?”
“邮票一直就收在我起居室的邮册里,我还不敢把它拿出去。”
“起居室的空间还是狭窄了点,不太适合拿一块大画板来临摹吧。”
“竹生一开始也想在客厅临摹,但由于之前翼川对这套邮票有想法,所以我起先对他也是留着心防备的。所以我只同意了他进入起居室临摹。并且在他洗澡的时候,我借着帮他把画板搬到空调出风口的机会,仔细看了看画板。我不懂画,但我在确认这些画具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用具。他洗完澡之后,便拿着画板和画笔,准备临摹邮票。”
“在临摹邮票时,邮票的取出、放置和收回也是西庵先生来执行吗?”
“那当然。我既然知道他不是真正的集邮爱好者,怎么愿意让他随便触碰我的珍品?我当时戴着手套,将邮票放在起居室内小茶桌,他的旁边。他则架好画板,坐在了茶桌一侧的椅子上。然后将画笔颜料放在椅子的另一侧,便开始了临摹。”
“在临摹的过程中,西庵先生都没有移开对邮票的视线吗?”
“那是自然,我没有午睡的习惯,下午的精神好得很。那个小茶桌两侧各有一把椅子,我就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看着他。屋里开着空调,温度不会让人烦躁。即便竹生的画笔这么无聊,我都能盯个仔细。”
“临摹的时候能够看得仔细,那么,临摹的中途有没有休息呢?在对方注意力集中时自己的注意力也能集中,但对方一旦懈怠,同样也会传染到自身吧。”
“没有休息。竹生这种考古的,一整天蹲在一个地方刷一块瓷片上的土都干得出来,四个小时还需要休息吗?”
“那么,扣除进屋寒暄、洗澡以及收拾衣物的时间,我推测临摹开始的时间是两点半。竹生先生最后离开时,你们两人的表现都显得时间已晚,按理说应当超过了六点。按六点半来推算,那么临摹一张邮票的时间便是两个小时。虽然我也没有学过绘画,但我觉得,复制邮票那样长宽不过几厘米的图案,两个小时实在是有些多了。”
“他可不是按邮票大小来复制的,否则他带画板来干啥呢?他复制图案是要拿去做对比,所以他临摹时还加以放大,长宽放大了六七倍,所以才放在大的画板上啊。”
“也就是说,他是为了不放过任何细节,所以才刻意花时间做放大版的吗?”
“否则,他直接像最后一张那样,到我这里拍三张照片走不就行了?”
“对啊,既然他可以拍走三张照片,为什么不能全方位地拍一遍再带回去临摹?现在胶卷相机近乎绝迹,数码相机别说是三张,就是三百张,存储都是无碍的吧?”
西庵先生无言以对。当然,我也没有指望他的回答。竹生先生执着于亲临临摹的原因,同样是一个可能性无限的答案。可以说实时全方位观察毕竟优于有限的照片,也可以说相机的取色和曝光影响还原。总之,这个问题并不能给出明确答案,也不会对我需要的的答案造成影响。
“那么,接下来或许是我最后的问题了。我要问的是,竹生先生的风评怎么样?西庵先生有没有听说过关于他的好评或是恶评?”
“他是个很有名声的考古学家,我当然听过他的传闻。而且也是绝对的好评,他研究深入,对文物爱惜,要是风闻差了,我也不会让他接触我的邮票啊。”
“那我似乎可以借此做出判断了。竹生先生的确对您的邮票做了手脚。”
“竹生先生来临摹的那一天下午,天气怎么样?”
时节已是盛夏,再加上一天最炎热的下午,阳光自然强烈。而且,上了年纪的人要将邮票这种小图案放大临摹,必然要使用的一样东西便是放大镜。于是,只要竹生先生将放大镜调整到合适的角度,又保持缓慢的临摹节奏的话,尽管没有燃烧起来,但聚焦的光线很可能便会对邮票的品相造成破坏。当时,在近距离查看的竹生先生注意到了这一点,而稍远的西庵先生则没有察觉。造成这样的原因,是由于竹生先生长时间盯着近距离的画板和放大镜下的邮票,瞳孔的焦距早已调整到适合近距离查看的程度;而西庵先生的心理是“盯住竹生有没有对邮票做手脚”,并未留心邮票细节上的变化,所以视焦还是我们正常的远望平视模式。再者,高松冢壁画的图案是深色的,光线聚焦在邮票的一点上,留下的也是黑迹,不细看也是不容易察觉的。但竹生先生恰巧又是既细致,又对文物爱惜的人,他察觉到了自己的无心之失对邮票的破坏,只好在心里盘算着弥补这个失误的办法,最后,他只想到了这一下策——用自己偷偷带来,本拟边临摹边加以对比的加印版邮票暂时替换这张被破坏的票。
至于手法,便是利用相机的闪光灯破坏视线的那一瞬。至于加印版邮票是如何带进西庵先生家的,这倒是不难:他的期望是一边临摹一边比对,但他也看得出西庵先生对他设有防备,他只好暗度陈仓,将加印的邮票藏在了画板的夹层里——画板的夹层是可以打开的,并且往往不被外行所知,才得以逃过西庵先生之前的那番检查。
“或许,竹生先生现在,正在竭力寻找一枚品相类似的对应邮票,然后再找个时机,不着痕迹地掉包回来吧。”
“可我的邮票不是一枚被换走,而是三枚邮票全都不见了!”
“这或许便是进一步的措施。竹生先生完全无法杜绝你任何时候的心血来潮,细心赏玩邮票的可能。所以,为了避免自己的计划在任何未可知的时刻穿帮,他只好出此下策,将你的邮票先全部‘接管’,待到自己得到那枚需要的邮票,再将三枚邮票完璧归赵。”
“哦……”西庵先生不知是否病急乱投医,竟尔轻信了我的说法。很显然,我的说法也只是面向他的宽慰之词。需要注意的是,竹生先生在一个爱惜文物的人之上,更是一个狂热的考古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