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庵先生怀疑自己的高松冢邮票可能失窃的一个月内,唯一近距离实际接触过邮票的便是考古学家竹生先生。他的一些举动让西庵先生觉得他有可能是嫌疑人,又不敢确定。在我的一番思索过后,他似乎接受了我提出的“他也许便是嫌疑人,不过动机是善意的”这一假说。由于在这个假设里,邮票只是暂时性的“失踪”,在别无其他解释时,西庵先生只能自欺欺人地相信这个说法。
然而事实未必就是这样。在我真正的答案中,若是竹生先生便是对邮票下手的人,他的目的其实是“将最后那枚未来得及临摹的邮票掉包临摹,完成后再送还”。而三枚邮票一齐失踪的解释,倒如之前所说一般,是他为了杜绝西庵先生不定时的查看而想出的招数。
总之,如果竹生先生是我们要找的人物,那么他的动作必须分为两步。相机拍照只能掩盖瞬间的动作,让三枚邮票一齐失踪还必须另找契机。于是,我开始了类似在本乡先生身上进行的工作:核查竹生先生这一个月的行程。不比本乡先生因为当了代表才见诸报端,竹生先生的考古成就名声在外,获得他的信息理当不是什么难事。
结果是,我不出所料地,轻松获得了他这一个月来的行动信息;但又出乎意料地,这一个月来的行踪情报并非来自考古发现的报道或是学术期刊的论文,而是一段关于流行病的报道:“笠间暑热患者骤增,医院不堪重负”。
我突然想到了西庵先生之前对于竹生先生的描述:他是一个体型肥胖,汗腺又十分发达的人。这种人在暑热席卷的背景下很大概率便是暑热的牺牲者之一。于是,我向西庵先生进行了确认。他的话恰好也回应了我的猜测:竹生先生当时便有着因为暑热引起的发烧症状。
“为什么之前没有说明呢?”
“之前没有提到他身体方面的事,我一时也忘了说啊。”——其实当时,竹生先生也说了自己在发着烧,这段时间几乎每天都要去卫生所领取定制的药品,甚或接受打针输液的事实。换言之,竹生先生当时前来临摹并且极为迫切,或许可以再多出一种解释,那便是他当时为数不多的治疗间隙;而他的动作缓慢,也可以认为是当时发烧,加之身体肥胖而导致的精力颓丧。
治疗暑热的对策往往是自备清凉散热的食品药品,抑或是去医院等机构开一些药。我根据报纸上这一则关于笠间的报道向西庵先生求证,得到的信息又让我将视线转回笠间。笠间和土浦之间有常磐线相连接,他们二人之间得以有过数次来往。据西庵先生转述的二人间对话,竹生先生是在家附近的卫生所接受暑热对策的。根据西庵先生提供的住址,我得以在地图上锁定了竹生先生接受治疗的卫生所。
消暑的治疗并非什么疑难杂症,相应的药品、注射液和输液也是全县统一。不考虑操作注射的护士的手脚轻重的话,那么在任何一间卫生所得到的治疗都是相同的。故而,体胖并且受着热瘴煎熬的竹生先生并不存在必须前往偏好卫生所的必要,只需就近便能得到相应的治疗。
结合电子地图可以得知,竹生先生家附近恰巧有一家公立卫生所,电子测距显示,其离竹生宅不过二百米远近,并且位于干道旁,不至于“中隐隐于市”。其他卫生所都在需要乘车的一公里以上,可以肯定竹生先生不至于舍近求远。
笠间市近期的消暑工作是一项民生热点,利用社交圈,也可以很容易获取到各个卫生所治疗暑热症状的统一计划。在地区的讨论版发帖询问过后,回复很快便出现了。来自卫生所的人士和接受治疗的人士纷纷表示,该市统一的消暑方案都是连续治疗四周,月曜日至金曜日普通用药,日土两天则视热毒轻重分别对待。输液是面向症状极其严重的患者的,身体肥胖,长年慵于运动的竹生先生恰在其列,他自己向西庵先生述说了接受输液的事实,并且西庵先生确认过他手背上的针孔。
静脉注射往往打在上臂,输液的针孔才会扎在手背,故而针孔的位置并无疑问。接下来的问题是,为何在周末,这种理当的输液时间里出行。竹生先生的考古研究并非日常打卡的功课,西庵先生也早是退隐之身。他完全可以在某天领到一周的配药后,选一个无事的工作日前来拜访临摹。
问题出在哪里?我又搜索了一番卫生所的名称。这时,同样是来自地区讨论版的一则信息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家卫生所风评其实不佳,评论的内容普遍集中在一线的护士身上。在讨论版发言的用户表示:这家卫生所的护士打针、输液的扎针手法普遍很重,故而在医患之间时常有一些谈不上冲突的龃龉和抱怨。
现在是暑热症状席卷笠间的时期,每一家卫生所都需要接纳大批的暑热患者,也因此,对该卫生所的不满才会在近期比较集中地爆发。但反过来,自认为手脚并不重的护士们,对于爆发性增长的暑热患者们,以及随之增多的对他们的抱怨,他们的心情想必也不好受。
“我觉得,西庵先生恐怕还隐瞒了一些东西。”
在送走西庵先生后,我对茶屋的主人,千鸟夏实同学说道。
“什么东西呢?”
“他之所以同意竹生先生在那一天临摹,又让他在那一天拍照,甚至同意我后来明显是作伪的说法,都是出于一种恻隐,而非是竹生先生的名望,又或是我的说辞有多么天衣无缝。”
换作是我身边的一些觉察力敏锐的人,比如宇野奈惠或明石雅,她们也早有能力察觉到事情的异常。西庵先生是一个对自己的邮票珍爱万分的人,从他对邮票唯恐有失的态度,以及高松冢邮票失踪后他的迫切来看,他都不像是个会轻易拿出自己的邮票让外人临摹的人。如果是我站在竹生先生的立场上,如果没有某些还没有被发觉的隐情,西庵先生很可能便会自己拍照后发给我来应付我提出的临摹要求。
“一般来说,预期是一个下午的做客,终归是不会特地带上衣服来到远在异市的外人家里吧。如果是年轻体壮的普通人来做客,在空调房里寒暄一会,在户外出的汗也大抵会被冷气所稀释。虽然对身体不是很健康,但回家洗个热水澡,对年轻的身体大抵也不会有多少影响。而竹生先生在进西庵先生家后便洗了澡,洗澡还需要西庵先生事先为他烧好热水。所以,尽管这有可能的确是出于礼貌的成分,但我认为,其中还是有他们二人明白,但我们并不知道的隐情存在。
“隐情是什么呢?似乎便是他这次前来的时间并不对头。按照统一的暑热对策疗程看,他这样的重度暑热患者现在是输液的时候。输液是需要大量时间,并且效用是大于服药或打针的,他这样做,无异于放弃一个疗程中最关键的部分。竹生先生并没有轻生的迹象,不至于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所以,他来到这里,其目的或许便是躲开在这个关键的治疗中可能出现的,某种自己不愿意遇到的因素。
“按照这个想法,我便利用地区的讨论版确定了他就诊的卫生所,以及他接受的疗法和关于该卫生所的一些风评。从中可以判断,他不愿意遇到的应该就是输液时的扎针。那里的护士本来技术水平便不高,加上竹生先生身体较胖,血管不容易辨认,进一步增大了他在扎针时徒增痛苦的可能性。
“竹生先生从近江搬来这里,显然他经历的卫生所远不止一家。经验的差异,加上暑热的躁气难免使他口有微词,甚至可以揣测,地区讨论版的某些言论便可能出自他手下。然而我也做过换位思考,护士们对于这些集中爆发的微词肯定也有情绪,那么,一个猜测便呼之欲出了:护士很有可能在输液的动作上对这些提意见的人进行了某种报复。
“是什么报复呢?调节输液速度虽然能让病人难受,但输液的控制阀就在导管上,稍有些行动能力的人便能自行控制;改换输液的种类,竹生先生发现身体不适后定然要寻找原因,而稍作鉴定便会得出结论的输液瓶或输液袋无疑便会成为铁证;而刻意在用针下手加重,又或是反复扎针,同样会在竹生先生的身体上留下痕迹,进而成为证据。
“综上所述,能够被护士用来当做暗算竹生先生的手段只有一种,那便是……”
“改换用药的顺序?”
“没错。在脑中模拟一下输液的全过程,从领药、输液到拔针,能够让护士经手又不着痕迹的暗算只有这一条。”
“但消暑药既然是都要注射,相互间也不会有冲突吧,改变一下用药顺序会产生什么影响呢?”
“我们不妨想一想,吃药、打针和输液的本质是什么。”
“本质?”
“究其本质,是把某些东西从外界摄入我们体内,没错吧?”
这三者,都是将有用的治疗成分与其他辅助成分混合后,通过某些方式摄入体内。吃药是服用后慢慢消化,所以辅助成分不用太多,而打针或输液因为是直接参与体液循环,所以辅助成分便需要模拟体液而变得多出药量无数倍。基于此,我便能想到模拟体液常用的药品成分:生理盐水与葡萄糖溶液。而辅助我得出结论的,又是我平时积累下的一些,足以称为“冷知识”的信息。
“在输液时,补充糖分的葡萄糖溶液往往放在最后。其原因……恐怕有些难以启齿啊。”
葡萄糖注射液一旦浓度较高,便容易刺激身体的排泄功能,其原理有些繁琐,便只能简单地用结论加以说明——葡萄糖之所以放在最后,是补充的大量水分及刺激而生的一些体内成分容易引起病人内急的冲动。
这一点知道的人并不多,知情者也往往集中于医药行业,可以认为,对这些注射液接触较多的护士也是其中之一。而护士在学习注射或输液流程中,肯定也会遇到“葡萄糖要放在最后”的提点,只要究其理由,也能得到前辈或是书本上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但这毕竟也是仅就“利于患者”而做出的要求,对身体并没有太大影响,所以护士完全可以用这个偏门的知识点作为整蛊竹生先生的法宝。
事情可能是这样的:竹生先生早在平日里的打针时便对护士的施针手法有所微词,而积怨在心的护士便使用了这样一个方法对付竹生先生,让他在注射途中频繁产生内急的冲动——在挂着一个吊瓶时前往洗手间是一件无比麻烦的事情。但竹生先生也是明白人,自己为什么每次到卫生所去的时候就会频繁有那种冲动?一番推究后也能明白是护士的手脚。所以,他干脆放弃了在那家卫生所输液,选择利用这个空隙到西庵先生所在的土浦临摹。而西庵先生也是知情人,他体谅竹生先生在治疗暑热时所受的煎熬,才以恻隐之心同意了他的临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