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番调查过后,我们得到的结论无法排除三人中的任何一人对三枚高松冢邮票下手的嫌疑。但反过来,我对这三个人也有了些侧面的了解。在这条路难以走通的现实下,我不得不和喜连川先生改换了一种思考方向,转而从西庵先生身上寻找这些邮票的线索。
“西庵先生自己是如何获得这三枚高松冢邮票的呢?”
“说起来,这是我还在干事业的时候弄到的。”西庵先生翻了翻那本集邮册道。他的集邮册并非按邮票的发行年份排序,而是按自己获得的顺序排列,然后在集邮册上贴纸记录该邮票的年份。西庵先生的高松冢邮票被放在那一册的末尾处,封脊上的纸写着2008-2009的字样。
“四五年前,按时间看是2009年十一月了,我差不多打定了从会社里退下了的主意,那时基本就是在等待我的子女们将会社全盘接手,自己已经不再管理什么实质的事务。一天,突然有一封信寄给了我,邀请我到结城去参加一场招商会。我本想让已经成为实际上一把手的大儿子去,但这封信的文字中特地指名了我菅谷猛——西庵是我引退后取的斋号——请的是我这个具体的人过去,所以我只好自己动身去了结城。
“到了结城的招商会,我也没有获得什么特别的接待,只是普通地被邀请着看了点当地的优惠政策,有几个落户中介递了些名片。我没有发现特地找上我的理由,自己当时也不想再做什么大决策,于是便也打算走马观花地随便看看。这时,有个人找上了我,向我提出了一个看上去像是天上掉馅饼的要求:他怂恿我说,如果我把若干项目经由他的名下投入结城,他除了按照优惠政策给予我服务外,还将私人赠送我一份珍品邮票,也就是高松冢邮票。我当时还没有对集邮产生如现在这样浓厚的兴趣,一本集邮册足够管我两年的搜罗。所以我也没有把它当作什么趋之若鹜的香饽饽,只是先要了他的联系方式,回到旅馆后,再慢慢回味这件事。
“回到我的住处,我便开始仔细回味。我之前和他并不认识,他递给我的名片写的是‘鸿井事务所’,一个我完全没听过,也不记得有过往来的名字。这个人我并不认识,也想不起有哪张面孔和他相似。再打了个电话回土浦,儿女辈也告诉我,从没听说过鸿井的名号。所以我心想,这八成便是新会社或新社员打算用这种方式招揽业务,用以提升业绩。然而,在商界摸爬滚打得多了,这种送上来的美事永远是让我非常不安。
“那天晚上,我实在是想不明白这趟子怪事,于是出了旅馆门,走到了街上散心。不偏不倚,就像是候在了酒店门口蹲守我一般,那个业务员便迎了上来。我避不开他,只好顺着他的邀请,来到他找到的一家,离旅馆也不远的小居酒屋。他将装在透明封套里的邮票递到我面前时,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你们在看腻了加印版邮票后,突然看到原印版邮票,你们绝对也会有我当时的那种冲动的……我的眼光虽然不如专业的鉴定师,但高松冢邮票的原印和加印版我还是能区分的。总之,我当时没能经受住那套邮票的邮票,战战兢兢地问了出来:‘你真的愿意将这套原印版高松冢邮票割爱吗?’
“‘只要菅谷先生愿意将贵会社接下来的几个项目经由敝社落地结城,菅谷先生本人得到这套邮票并非什么难事。’
“我仔细观察着眼前的这个业务员,他大约二十七八的年纪,穿着冬季常见的厚实西服,戴着一副粗黑框眼镜。他的头发似乎染过,夹杂着黑色与金色;看得见的面部和手部化了妆,我在居酒屋的酒气和热气里都闻得到他脸上的化妆品味道。按理说,他特地找上我,理当是对我的行业有所了解或是手里有一些特别的政策奇货可居。在他点完酒菜之后,我试着探问了他一些政策或是我所在的行业的专业性问题,但他始终没有正面回答,一直重复的都是我白天在招商会上听烂了的东西。
“几杯清酒下肚后,他似乎兴致不错,一个劲地向我推荐他们的会社。我趁便问了一句,你们的会社有什么业绩呢?他便开始大谈特谈,似乎是注意到我对他的身份有些疑问,他的介绍重心转向了海外。‘我们是结城为数不多的,对海外开展中介的会社之一,甚至远在南美洲都有我们的业务呢。’说着,他从衣袋里拿出了一张照片,画面里是他和一个皮肤黝黑的外国人站在一排异国风情的建筑前的照片,背景是唯有一颗北极星可见的夜空。不过我有些奇怪的是,照片已经是夜景,可一角显示的拍摄日期还是某月某日的早五点。据他解释说,那是派到那里去的时候跨了时区,相机的系统时间还没有调整的缘故,当时已经是当地的晚九点了。我也知道时区的原理,因此对他将信将疑。
“‘你我非亲非故,为何要将如此珍贵的邮票让给我呢?’我这样问他。
“‘先生有所不知,这种高松冢邮票虽然有值钱的版本,但是这几张却也并非多么值钱。’随后,他便向我讲了讲你我早已熟知的,高松冢邮票原印版和加印版价格有如天渊之别的原因。我这才意识到,他不是邮票的内行,竟不知怎么地,把原印版的高松冢邮票当作了加印版,所以才这样轻易地送出手。我当时也或许是利欲熏心,没有当场捅破他的失误,只是含糊地应承了下来。
“随后,我回到旅馆,将事情和家里人说了说。虽然邮票上这个很大的便宜很吸引我,但是家里人对此还是都比较冷静,一致认为我不该轻易下这样的决断。最后,作为试探,我的大儿子仅仅将我们会社下一期投资计划的一点零头排在了结城,结果没成想,这一套邮票立刻便寄到了我家中。我拿着镊子,穿着防护服小心翼翼地拆封试验,这封信没有任何危险的成分。我这才放心地将那三枚占了便宜的邮票收了起来。”
“如此说来,这几枚邮票倒是西庵先生占了那个业务员不识货的便宜才拿到手的?”
“可以这么说吧。我在居酒屋时还不敢肯定那个业务员到底是不是假装不识货引诱我上钩,等到我们只是试探性地投了一小笔钱,便立即拿到那几张邮票后,我才敢放心地确认,那个业务员是当真不识货,只想随便做成一笔业绩罢了。”
如此说来,这位业务员也就是按照投其所好的想法,通过打听投资者的喜好,然后准备特定的诱饵,再将其邀请到结城进而获得业绩。不过我对此也抱有疑问,这位业务员既然不懂邮票,为什么能保证用三张他以为的泛泛的邮票,就能赢得西庵先生的信任呢?
我试着想了想,对西庵先生问道:“西庵先生,你有没有向那位业务员打听过我刚才的问题,这几枚邮票是从哪里得到的呢?”
“我当时判断他把这三枚原印版的邮票当成了不值钱的加印版,加印版的邮票虽然不再发行,但要收集的话,去几大票友间交换情报的网站上都能轻易地弄到手。我猜想,他既然不懂行,所以准备的邮票,无非也是在这种交易网站上搜寻某个价位的邮票买上一些而已,不过天有凑巧,正好让他逮着了这么一条大鱼,而大鱼又凑巧到了我这里罢了。”
“也就是说,西庵先生当时并没有问出这个问题?”
“的确没有。”
我在心下开始模拟这个人的动机:如果他是要拼业绩,在会社里出人头地的话,他必须要在确保得到“超过其支出成本”的业绩下,才会心甘情愿奉上这几枚邮票。菅谷家会社的投资额,据西庵先生说,真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如果一个会社把这些都算作业绩的话,恐怕它也不够资格说是一家“为数不多的,对海外开展中介的会社”了。
所以我心下又产生了一个怀疑,如果他正是盯准了有鉴别力的西庵先生“投其所好”,故意装作不知道原印版邮票,露出这个破绽来增加西庵先生禁不住诱惑上钩的可能性呢?。
“恐怕,业绩并不是那位业务员的目的。”在结束与西庵先生的会面,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我开始思考起这个一直萦绕在我脑中的,最为不怀好意的推测。究其原因,还是在之前的那条推测依然无法成立,我才不得不将这个不愿意拿出的思路拿出来。至于为何“故意卖破绽”一说不成立,自然也是由于和假设的冲突:如果这个破绽是故意的,这位业务员理当知道原印版高松冢邮票的价值,在此基础上,便不可能在仅做下这一笔业绩的情况下将这套邮票拱手送人。从“事出有因”的角度来思考,我认为,可以从他送出邮票的事实来倒推其目的:他在这样的形式下送出邮票,可见他并不是出于菅谷会社所给予的投资项目,那么他的目的便只有一项:使这套邮票的持有人发生转移。能够让业务员做出明面上显然吃亏的事情,说明暗地里,他很有可能因为这套邮票而承担着某项大于其实用价值的风险。举几个不恰当的例子来说,这几枚邮票可能是他要支吾过一段搜查;也有可能是正在被警方追查的博物馆失窃品;还有可能是偷盗而得的赃物。总之,在“没有人情愿白吃亏”这个大前提的指引下,我们可以整理出一个模式:他的目的,是将西庵先生视作了他的“活人保险柜”。
这位青年人的业务员身份很可能是假的,他前后冲突的背景交代让人对这家中介会社的真实性很是怀疑,甚至认为它是青年人自己鼓捣出来的空壳也不为过。他指名邀请西庵先生,应是对他有了一定的了解:他喜欢集邮,肯定会善待这几枚邮票;他刚从自己的会社引退,拥有影响力却不是独裁者;他退出决策圈后,安全意识不会很强……等等,最重要的自然是邮票。这个青年人之所以锁定西庵先生,我认为的综合因素便是“热爱邮票的前企业家”这个定位。而“活体保险柜”的意思也很明确:他在这时,以任何一种微不足道的借口把这些邮票送进西庵先生家,目的是为了避过风头。西庵先生是异地的企业家,也有名声,这种身份,地区警察是很难奈何他的。待风声过后,他再用某种手段,从安全防备很低的西庵先生家把邮票盗出来。这条我所不愿意拿出来的“最不怀好意”的思路,也正是我不愿意将我所猜测的思路告知西庵先生,而是说谎让他暂且安心的理由。毕竟,西庵先生的意识内能数出三个怀疑的对象,但他却没有防备这样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