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油木有子女士醒转过来,窗外的暑意又退去了几分。时值浓夏,闷热而压抑的天气使户外的行人不禁望向天际的黑云。屋中的我正独自坐在一个席位上,拿着一本图书馆借出的历史小说假装观看,但我真正的注意力却集中在我背后的席位上,那里坐着西庵先生、喜连川先生和油木有子女士,他们刚才正讨论着一个颇有些曲折的故事。
“其实,油木女士,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在询问对象油木有子女士渐渐恢复情绪之后,喜连川先生开口问道。“为什么翼川女士和油木女士能够知道,送出去的这一套邮票现在被西庵先生持有呢?”
“似乎妈妈在很早以前便知道。我是在几天前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记录的便是刚才我所说的那些故事,并且告诉我,现在这套邮票的持有者是土浦的菅谷西庵先生。我拿着这封信去八乡见了妈妈,但她却说,她从未见过这封信。我询问她是如何得知西庵先生拥有邮票的情报时,她却变得闪烁其词起来。”
“也就是说,翼川女士似乎在隐瞒一些事情?”
“没错。妈妈当时的说法是‘两三年前,我从熟悉的邮票鉴定师那里得知了这样的邮票’。但我当时很是怀疑,妈妈虽然会请鉴定师为自己的藏品估价,但从来都是将鉴定师带到会客室,基本不会和他们攀谈收藏的话题,也不会让他们接触藏品……喜连川先生,妈妈也请过您鉴定她的藏品吧,事实是这样吗?”
“没错。油木女士不愿意说出口的话我便代为说出来吧。您想说的是,‘我的妈妈是一个很担忧外人觊觎自己藏品的人,所以从不会有熟悉鉴定师这种外人的机会’。是这样吧?”
“是的。所以我对妈妈的话很是怀疑,因为她完全没有熟悉鉴定师的可能,事实上她每次请的鉴定师也是从无定数。其实我也想向西庵先生询问,您是如何得到这一套邮票的?我把妈妈的邮票送出去不到八年,这八年里,原印版的高松冢邮票只要出现在市场上,都足以形成新闻。或许,我能从西庵先生的故事里知道一些什么线索。”
于是,在远处隐隐的雷声的伴奏下,西庵先生将自己得到那套邮票的蹊跷故事又复述了一遍。在听到那个略显诡异的业务员的行迹后,油木有子女士不时发出低声惊呼。看来,她对这个业务员也有所接触。
“西庵先生,那位结城的业务员,您对他的相貌特征还有印象吗?”
“事情过去几年了,不知道我描述得还对不对……总之,个子一米七出头,身材偏瘦,戴一副细框眼镜,肤色偏白,右额角却有块深色胎记,左手腕部有一道伤疤。我记得的就这么些了,也不知道对不对……还有,他似乎跟年轻时的本乡有点像。”
“看来,就是他了呢……”油木有子女士喃喃道。“西庵先生,将这套邮票送给你的业务员,就是我的初恋,那位因为留学而分别的年轻人,都筑昌司。”
“他就是那个将珠子抵押了做出国旅费的人?”喜连川先生和西庵先生同时探出身,抵住了桌子惊道。
“嗯,是的……没想到,居然在这里把两段错开的线索拼到了一起。”油木有子女士似乎已经习惯了接二连三的冲击性事实,抚了抚胸口,缓缓道。“既然知道了都筑先生现在就在国内,我心中的一些悬疑也都有了解释。西庵先生,喜连川先生,我能否再向您打听一件事情呢?”
“请讲。”
“知道都筑先生的消息后,我觉得,那封告诉我邮票下落的信就是出于他的手下,而且,向我妈妈透露邮票信息的也有可能就是他。但我更想知道的是,都筑先生为什么要将对自己来说如此重要的邮票交给西庵先生呢?难道……我送给他的邮票就因为我的失约,在他眼里就变得这么一文不值吗?”
“不,油木小姐,请仔细想一想。都筑先生围绕这套邮票做了些什么呢?他在四五年前把邮票给了西庵先生,在三四年前将信息透露给翼川女士,又在不久前把消息透露给了你。如果都筑先生真的是将这些邮票当作一文不值的废纸,为何要在四五年的时间里持续围绕邮票来行动?另外,这些时间点之间,有什么规律可循吗?”
“他学成归来,我嫁入油木家,大概是六年多前的样子吧。此后,我和他便因为妈妈的阻挠和应付油木家的杂务而没有再联系过了。四五年前,西庵先生那里有什么举措我不得而知,几天前我接到这封信,想必是因为我丈夫的去世。但三年前,妈妈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使得都筑先生要将邮票的下落告知她,我想来想去也没有头绪。所以,我反而希望你们能够为我提供一些线索,让我更了解一些我出嫁后的妈妈。”
“这个问题,由我这个当事人来说怎么样?”油木有子女士的身后,一个背后灵般的声音响了起来。众人不禁立时抬头,看到的正式一袭惯见的黑服,拄一把长柄黑伞权当手杖的翼川女士。我从手里的化妆镜观察到了翼川女士的相貌:她脸上布满皱纹,画着刻意掩盖岁月的妆容;眼窝深陷,两个眼角无力地耷拉着;五官皮肤干燥,给人以历经岁月的沧桑感。
翼川女士在自己的女儿边上坐下,将手袋放在了桌上。抿过服务员送上的驱暑冰茶后,她将自己的左袖口往上拉了一截。在座的三个人都是一声惊呼——我后来从喜连川先生那里了解到,翼川女士的手腕上赫然是一道吓人的伤疤。
“在这里的伤口代表着什么,各位都有一丝隐约的预感了吧……是的。我在三年前,动过轻生的念头。”
“妈妈,为什么——”
“六年前,你嫁入油木家之后,我便一个人从事着收藏活动。有一天,我从一条渠道上得知,有人想出手一套空海的《伊吕波歌》古拓本。伊吕波歌是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了,我也知道空海是它传闻中的原作者,他的笔迹也是一绝。所以我便欣然打算将这份古本收下。
“然而,对方却并不打算接受金钱,他开出的条件是三十年前以上的珍本邮票。我在当时已然收集了不少邮票,于是便报了一些满足他要求的邮票名。然而,他将我报出的每一种邮票都品头论足地评价了一番,一会儿说‘高砂青瓷邮票大多被通行的黑蓝戳损坏了品相,得是特殊的红戳才有价值’;一会儿又说‘69年凤仙花邮票的四角须得是没有裁剪的方形才值钱’。这一番评论,把我本来对自己藏品的信心打击得荡然无存。直到最后,我终于说出了本已不在我手边的那套邮票的名字:‘1973年的高松冢壁画邮票原印版。’
“‘原印版?的确那套壁画邮票的原印版是很稀有没错,但我觉得,客人您是上当了吧。’对方当时是这样说的。‘高松冢壁画邮票原印版很珍贵不假,但它还有票面几乎完全一致,却完全不值一文的加印版邮票,外行人很难分别的。客人,不是我有意贬低你,就您对邮票的了解来看,您还算不上是能够区分高松冢壁画邮票两种版本的行家。’
“由于邮票已经不在我的身边,我自己也的确无法分辨这两种版本,我对他的话竟不能做出丝毫反驳。可在当时,一来是得到《伊吕波歌》古本的欲望作祟,二来是被他数落了一番藏品令我难以咽下这口气,我便不服气地抗议道:‘先生,我的手上的确便有一套高松冢壁画邮票。至于是否是原印版,我虽然没这个能力,但我们不妨把它拿到中立的鉴定师面前,真相自会见分晓。’
“‘哦,女士,您要用高松冢壁画的原印版来换取我的这份古本吗?’
“‘对不起,这套邮票我没有出手的想法。不过,既然您对我的其他藏品都评点了一番,唯独放过了高松冢邮票,我怎敢不拼命保全这最后的颜面呢?’
“‘抱歉抱歉,可能是我把话说得太重了。女士,就算是我的赔罪,我不妨与你一约:五日之内,我都会留在这里,如果您在此期间,将您所有的高松冢壁画邮票原印版让我过目,我便将这份古本赠与您。如果您不愿应承,也只需静待五日,我随后便会离开这里,您与我再无瓜葛。在此期间,我将《伊吕波歌》的古本存在物管银行里,并且授查看权给您,您可以随时前往确认,我不会将真本掉包。’
“事实上,我那时也拿不出一套高松冢邮票。于是我占便宜的心理又占据了上风:反正他已经授权允许我到物管银行查看,我只需在那里看看这份古本就行了。而且,《伊吕波歌》的内容尽人皆知,也是个,只有特定藏品才有收藏价值的作品。但是,在我来到银行,看到那份《伊吕波歌》拓本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内心受到的谴责,跑着离开了那里。随后,它便成了诅咒一般,不断缠绕在我脑中,最终,我难以忍受那份压力,在当时选择了一种近乎崩溃的释放方式,那便是……轻生。
“后来,我在逃过一劫之后,收到了一封信。里面除了告诉我高松冢邮票现在的下落之外,还有一句附言:‘一个半小时之后。’想到这里,我终于从那份诅咒中脱身出来,从自己负气轻生的阴影中,脱身了出来。”
没等翼川女士全盘讲完她的故事,我的手机早已振动起来。喜连川先生在桌子底下隐秘地向我发短信询问:这是什么门道?我该说些什么好?翼川女士说完后,便当由喜连川先生这边接话了。但他们两位显然对这段故事摸不着头脑,只好求助于藏在另一席位上的我。
“以一个鉴定师的口吻,向翼川女士探问一下,那份《伊吕波歌》的古本,是否是七字一行,右对齐的古式排版?如果她肯定,那么便将这个话题按下。”
《伊吕波歌》是尽人皆知的,但有一个都市传说却不见得为大多数人所知:伊吕波歌使用的假名是四十七个,按照古代抄本以正方形布局为美的要求来看,自然是七乘七的安排最为适宜。接下来,如果按照这个布局,又是按右对齐的古代书写模式来写的话,都市传说便从这个布局,每一排的最右一个假名里提取出了一句话:とかなくてしす。
无罪而死。这便是都市传说的理据——认为这首脍炙人口的作品隐藏了某人无法声张的冤屈。那份提供给翼川女士的抄本上,想必也有某种特殊的标记,比如一条护边线来强调这个排列。这样一来,翼川女士心中的某根弦受到触动——我首先想到的便是那位留学的青年,君子无罪怀璧其罪,他并没有任何过失,却被翼川女士巧取豪夺地霸占了他的传家宝,意中人也被许配给他人。
然而,“一个半小时之后”这句话为何能解开她的心结呢?那便是都市传说都没有涉及到的另一条连线——如果把从と到す这条从上到下的垂直线看做指向6点的指针,那么“一个半小时之后”便是7时半的方向,同样是从と开始,沿着对角线方向斜向下,得到的是とわつゐけさ。将ゐ转写为现代使用的い后,得到的信息便是——远梦终在今日结。
这就是隐性的线索,或许,翼川女士仍然瞒住了什么信息。不过,在我眼中,似乎又有着那么几条线索。不过,最关键的那个人物,也就是油木有子女士的初恋,化装成业务员将邮票送给西庵先生的人,他到底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