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我的女儿在做网络中介攒私钱?”在我和奈惠讨论过后,我将我们得到的结果报告给了各务野先生。在听过报告之后,各务野先生久久沉吟,仿佛是在将自己所掌握的情报与我的答案做着印证。由于这个答案也是我在和宇野奈惠讨论中根据各务野先生提供的信息不断修正后的,故而,如果各务野先生当时没有藏私,这个答案便是能够让他信服的。不出所料,各务野先生在沉思了许久之后,点了点头,认可了我的说法。
“拜托嘉茂小姐真是找对了人。看来我有必要限制一下她使用网络了。”各务野先生看来是个坚守传统营生的类型,对网络事物都抱持着鲜明的敌意。
“且不忙吧,各务野先生。我们得到的结论,只是‘您的女儿在用这种方法攒私钱’,但这笔显然是针对你的私钱要怎么用现在还不得而知。我觉得,各务野先生最应该防范的应该是这里才对。”
“她一个高中生,攒钱能攒多少?”各务野先生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我又不是没读过高中,也不是没干过兼职,一个高中生基本连一个月的生活费都赚不到,攒下一点钱还能对我弄出多大的动静不成?”
“但是,我们都知道‘四两拨千斤’这个道理。好钢用在了刀刃上,数量的劣势也是可以弥补的。顺带一提,我也打听了您的母亲,便是新近谢世的各务野芳子女士的故事,我觉得,这就是近在各务野先生眼前的一个善用‘四两拨千斤’的人吧。”
“我的妈妈啊……那是一个奇才,她不能用常识去衡量,尽管她的确就是嘉茂小姐所说,善用‘四两拨千斤’手法的人,但她的才能绝不是我或我的女儿能够比拟的。”
“世上并没有什么超人,您的母亲也是普通的人,为什么不能比拟呢?”
“那我就说说我的母亲吧。她出身在一个没落的乡绅家,本来家底算不得殷实,而且因为她这一辈没有男丁,已然是要彻底衰败的迹象。但她不知道是得到了谁的传授,就像是空手套白狼一样,硬是让这样一个大家不愁吃穿,并且还留下了足够每个子女用度的财富。我是家里比较小的儿子,听家里人讲起母亲的故事,虽然自己知道她也是个普通人,但我实在是参不透她赚钱的方法,只能将她当做神明一样看待。”
“那么,各务野先生能不能举一个您的母亲翻覆其手的例子?或许,我倒是可以为您参详参详。”
“哦?这倒是有意思。那么我就讲一个我们家里最难以置信的例子,我的母亲,在双方自愿的情况下,用十万元换到了别人手里的一百万元。”
“十万换百万,虽然是稳赚不赔的生意,但是论进项的数目,怕也未必是一笔大钱啊。”
“这还不是大钱?这个故事发生在我母亲年轻的时候,五六十年前的一百万总是一笔大钱了吧。”
“那还真是不小的数目了。这是淘到了什么奇货可居的宝贝然后卖给懂行的人吗?”
“如果是这样,又有什么离奇的?我的母亲厉害的地方就是,这是一次直接的现钱换现钱,而且事了拂衣去,此后交易双方再无任何瓜葛。”
“嗯?双方使用的都是现在流通的纸币吗?”
“没错。”
“那我可对这样的故事真有兴趣了,正常情况下,没有人愿意平白送九十万给别人吧。”
“这就是让我们参详不透的地方。我们都知道没有人会平白送出九十万现金给素不相识的人,但母亲便是做到了这一点,她成功从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手中拿到了这九十万的进项。”
我刚想猜测“会不会是现金的成色不一样”,但话一到嘴边,幸而收住,否则便要被眼前的各务野先生嘲笑“社会阅历不丰”了。我本来的猜想是,比如一方是具有珍藏价值的新币,或是连版、错印等稀有币,那倒是值得付出高价,然而我方才猛然记起了精于鉴定的喜连川先生曾经告诉过我的一条知识——炒卖流通中的币种是违法的。
“那么这个故事的详情是怎样的呢?”
“我的妈妈年轻时,虽然家里有一个乡绅的名分,但赶上了战后百废待兴的年代,大家都希望把钱变成流动的‘活钱’,而非随时都有可能贬值而变成废纸的‘死钱’。也就是说,当时衡量财富的观念不是看存款,而是看投资的事业有多大。趁着这股‘花出钱才厉害’的风潮,一些并不如何有眼光见识,或者说就是那种没遭到多少战火波及的‘土财主’反倒出了风头,他们借着这个风潮发了一笔所谓的‘国难财’。
“有一个这样的人,他不是什么商界巨鳄,但就是靠着家里是旧华族,战前的资产雄厚,战后开了无数的企业,仗着旧华族的名分,请了一些平庸的人来管理这些产业。然而,当时百废待兴,就算他们的经营再怎样平庸,但那时都是不愁销路。眼见得产业越来越大,需要审阅、签批的报表越来越多,他又上了年纪,不愿再去学习那些金融的知识。这位旧华族便迫切地需要一个懂行的人为他打理。
“然而,他这样的庸人并不具备识人的眼光,最后的结局是他所遇非人,招募的那些所谓的‘财务经理’大多没安好心。有一回,便发生了这样的恶性事件——一个他招募来的‘秘书’,席卷了这个人办公室里的若干钱财逃之夭夭。待到其他人第二天发觉,凭借当时不甚发达的条件,要追回已经是难上加难。
“这时,这个旧华族的雇员里有人推荐了我的母亲,请她出马追回这笔钱财。我的母亲也不知道使用了什么方法,竟然将这个人追了回来。但是,当时她追回的现金是十万,她却开出了一百万的价码。但这个旧华族竟然丝毫没有还价,直接拿出了一百万去换回这十万。这就是我们家中最为称道的,也最为索解的故事。”
“这还真是一个费解的故事呢。”听完各务野先生的讲述,这个故事的确以“离奇”的评价留在了我的印象里。一方面是在当时的通信环境下,如何追索一个已经潜逃一天的人;另一方面则是,对方如何会心甘情愿地用一百万元换回追回的十万元。
“各务野先生,您的家中对于‘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的传闻,有没有更细致一点的线索?我觉得,家里人把它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多少是会有一点蛛丝马迹可寻吧。”
“这么说的话……家里人常说,母亲在‘找人’一道上游刃有余。我的一个哥哥,年少时也常有离家出走的负气举动,但母亲总归是一出门便奔着正确的方向而去,很快便能将他带回家来。所以她要找那个逃跑的秘书自然不是什么难事。我依稀记得母亲曾经回答过我的一个兄弟关于这件事的发问,她的回答是‘他留下的痕迹太明显,顺着痕迹去找就找到了。’”
“‘顺着痕迹去找?’”我在心中开始扮演起那个逃跑的人。突然,想来想去,我似乎发现了其中的奥妙。
“您的母亲找到那个逃跑的秘书的方法,我大抵明白了。”说着,我拿出携带的速记本,撕下一张,开始用它做起了模拟。
“当时还是战后的方兴未艾,人们的联络方式基本只有书信,连住宅电话都很稀罕。在这种条件下,用人者需要雇用雇员,就必然要掌握雇员的住址并且能快速到达。所以,要么这位秘书住在那个旧华族旗下的宿舍,要么就住在他旗下单位的附近。当然,偷走这笔钱后,他不可能待在这个地方束手就擒,所以必须在拿到钱之后,立马返回这里,收拾东西远走高飞。
“您的母亲的第一步自然是找到他被掌控住所,进而观看这里‘少了什么’。远走高飞的地方无非是自己的老家、知交的所在,又或是同伙的根据地。偷一笔保值堪忧的现金去浪迹天涯,我并不认为这是当时价值观下的人会做出的事。既然他的出奔是有目的的,那么观察这个房间里‘原本有什么’和‘现在没了什么’,大抵便能判断出,他去了多远的地方。比如,如果落脚点在近处,那么带过来和带走的行李都不会太多;如果落脚点在远处,那么就是带走的轻便物事多而留下粗重物品。有阅人经历的话,大抵便能判断他落脚点的远近。
“他有下一个目的地的话,除了自己的老家,去其他形式的目的地之前,必然要和那里的伙伴进行事前联络,以便接应。他是做秘书的,平日里语言交流很频繁,判断其出身并不难;当时的主要异地交流方式是书信,所以应该去邮局查询。通过这两步,综合距离线索,便可以确定他下一个落脚点是哪里。当时,普通居民要赶一趟车是比较困难的,而旧华族则不然。利用调查委托人的身份,可以利用特供的交通工具更快速地赶到目的地,进而守株待兔。追回那一笔钱财,自然也不在话下了。”
“没想到普通的一句话,结合时代背景就能推导得这样详尽。”各务野先生摇了摇头,似乎是深深觉得眼前的这个和女儿年纪相仿的人,厉害得有些难以置信。“那么后面一环呢?为什么那位旧华族心甘情愿拿出一百万现金去换回这十万元?”
“这也还是得利用上时代背景了。当时,在办公室里放上十万元,也不是一笔小数目的现金了。当时已经有可靠的保险柜,只要掌握钥匙,秘书这种外人是没法轻易盗走这笔钱的。所以可以认为,他也没有对办公室的这十万元采取多少安全措施。一个人之所以做这种反常的举动,定然有他的特殊意义。再联想到之前,各务野先生所转述的,这位旧华族及其周围的人都能力平庸,难堪大任的情况,我对这个不寻常的举动也有了一种推测:
“反常的现象大多来源于反常的原因,最为反常的大概便是‘某种物品不按其惯有的用途使用’。当十万元现金不以‘货币’的用途使用时,它被这位旧华族用作了什么呢?联想他不擅记忆新东西的性子,这十万元的答案也不言而喻了——作为密码的依据。
“这个旧华族名下有许多产业,需要使用不同的密码加以管理。由于涉及到大额的资金流,密码自然是需要更强的无规律性,以增强被破译的难度。但这个人上了年纪,当时又没有现在繁多的辅助工具方便记忆,无规律性和记忆量终究难以平衡。所以,他选择使用的辅助工具便是纸钞,利用随机的一批纸钞上乱序的冠字号码来作为密码,而这批纸钞便成了关键的辅助工具。秘书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取走了纸钞,可实际上取走的却是关乎这个旧华族整个事业兴衰的命脉。或许,您的母亲便是从他‘存放了远高于正常使用量的纸钞’这一异常入手,通过一些推断,得到了‘这批纸钞对委托人来说必有重要意义’的结论,所以才敢于开下比这批纸钞还要高的价码吧。”
当然,这只是比她差了两代人的一个年轻人的胡乱揣测而已。相似的案例,在一位作家塑造的一位“今日事明日忘”侦探的案例中也有踪迹可循,我调寄的便是他的答案。遥想两代人之前的各务野芳子女士,她的身影让我依稀感觉与各务野皋月有些重合——都是智慧超群,并且不愿意将自己的机关轻易告诉他人。我在心里暗想,这是不是“隔代遗传”的时候,各务野先生一脸不解地看着我,并不理解为何我解开了他提出的问题,却仍然眉头紧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