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没有忘记各务野先生的委托——尽管我已经为他寻找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但我始终没能为这个答案感到安心。原因在于两点:一是随后,我与态度明显游刃有余的各务野皋月会面时,她表示出了“期待我找出真正的理由”的意思;二是我在接下来与各务野家周围诸人的交流中,得知各务野皋月一直是一个信赖、支持父亲的女儿,我如果要相信之前的解释,就必须找到一个促使她的态度发生转变的契机。
“问我有没有做过让女儿特别失望或是沮丧的事情?比如某些令她十分期待的承诺并没有兑现之类的。”我带着这个意图,向各务野先生探问时,他被这个问题弄得摸不着头脑。
“因为各务野先生描述中的,过去的各务野小姐,与现在各务野小姐的态度差距极大。各务野先生在委托的时候,也有想要寻求这一转变原因的意愿,不是吗?”
“哦……这样啊。等我想想。”他又一次坐在茶屋的桌上支颐思考。不多时,他抬起头来,沮丧地对我说:“我想来想去,我一直也没有亏欠过她什么。唯一一件我觉得有愧于她的事情,的确如你所说,有一件答允她的事情没有办到。恐怕,她便是那时起,对我的态度开始有了变化吧。”
“那是一件什么事呢?”
“嘉茂小姐也是霞浦本地人,那应该知道市里每年盂兰盆节时的庆祝活动吧?”
“是的。报恩祭,这是霞浦人几乎尽人皆知的活动吧。”盂兰盆节在这个国度便是仅次于新年的节日,比起各家庆祝居多的新年,盂兰盆节的活动以“大规模、祭典式、全民向”另擅胜场。霞浦这座城市也不例外,在盂兰盆节的那三天,会有全市规模的游行、祭典、点送魂灯活动,它们的合称便是“报恩祭”,来源于本地一座古老的寺庙报恩寺。我跟着父母,自己前往,又或是跟在奈惠与江之岛同学等人后面,也逛过了无数次
“三年前,可谓是报恩祭近年来最大的新鲜事的,嘉茂小姐还记得吗?”
“当然。那一年开始,报恩祭新增加了花舆游行。各个行业联合或是商业街,都会推出自己的神舆,用各式各样的装饰品去打扮它,互相竞逐奉纳的多寡。”
所谓奉纳,便是逛祭典的普通人们在祭典的摊位消费后,会得到相对于消费额的若干统一的标记物。这种标记物由市里的几家神社统一制作,式样和御币近似,故而叫做奉纳。在花舆游行时,人们可以把手中的“奉纳”贴在任何一台神舆的轿杆上。第三天晚上的花舆游行结束后,就按各台神舆轿杆上奉纳的数量决出人气最旺的神舆。
“没错。我的记忆里,就是在那一次,做了一件亏欠她承诺没有兑现的事。”
“具体是怎样的事呢?”
“那年的报恩祭,皋月被相熟的店家女儿拜托,得去他们的店里帮忙,没法看整场花舆游行。于是她拜托我,将前两天逛祭典摊位得到的奉纳,贴在她相熟的那个店家所属的行会的神舆上。当时我手头上也正好有几桩心事,以至于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待到我想起来,报恩祭已经接近散了。我想到了皋月托我的事,但神舆已经被市里的主办部门收回开始统计贴上的奉纳数量了。我心里想着,皋月给我的只有两三张奉纳,而望向堆在高台上的神舆,轿杆上贴的满满的神舆不啻数百,少了我手里的这两三张毫不相干。于是我回到了他们的摊位。
“然而,皋月看着我的眼神却远没有来时的那股热情。她只是默默地和她的朋友道别,然后跟在我身后,我试着用祭典中各种见闻的话题与她交流,她也只是含糊地答应着,并没有正面回应。待到我们俩回了家,我只能向他抱歉道:“对不起,是我忘记了你拜托的事。
“然而,她并没有责备我,也没有对我的道歉做出什么表示。在这之后,她默默地走进了房间。等到第二天,她又恢复到了平时的她,言语行动,一如往常。我看到这样,便以为是事情已经揭过,便没再放在心上。现在,嘉茂小姐问起来,我自己回想一遍,能作为我们之间关系产生裂痕的,我只能想到这一起事件。”
听完各务野先生的讲述,我在心中又一次为他的“不敏”而感叹。就如他所说的一样,奉纳都是统一制作的,他有没有贴这两三张奉纳上去,在几百数量级的神舆上根本看不出来。各务野皋月对他不满意,绝不是因为发觉了他没有把奉纳贴上去——而且,神舆四处游走,她必须固守在摊位上,根本无法确认各务野先生有没有去贴。所以,各务野皋月让他父亲去贴这几张奉纳,断然是另有别情的。
“各务野先生,各务野小姐当时帮忙的是哪一家店铺?”
“糕饼店‘松屋’。”
“哦,糕饼店没有行业联合,那就是那家饼店所属的目贺田商业街了吧。”由于曾经被奈惠拉来过这家店里,我竟尔记得它的归属。目贺田商业街的神舆,我在几年来的报恩祭中也记住了它的模样:用三方作为前导,黑顶两重檐式样,四壁是金色纸扎配上木雕窗与梁,再用黑漆雕花的轿杆抬着前行。它的游行队伍配有两名持着彩球引路的先导,两位拉着引路车的男子,一个鼓手背对着行进方向击鼓振威,十二条壮实的汉子踩着鼓点,一面喊着号子一面抬着神舆前进。在神舆大部队之后,是精于迎送的店家老板娘们背着箩筐散跟在神舆后方,向来往贴上奉纳的行人赠送目贺田的宣传团扇。
想到这些,我的记忆不由得回到了自己站在箫鼓喧阗的祭典会场的时候。第一次有花舆游行的报恩祭,我是以孤独的初中生身份一个人在祭典中闲逛。由于是初中生,所以父母虽然特意给了用在祭典的钱,但要求我很早就必须返回,所以我很早便开始在祭典的摊位上转悠起来。当时尚早,有一部分摊位尚未开张,并且我也没有认识奈惠,所以能够让我掏钱的地方实不甚多。最后,我在一个摊位上买了几块炸豆腐,付过钱的时候,那个老板除了递回装炸豆腐的餐盒和应找的钱外,还额外从零钱箱旁的一摞纸工艺品中拿出了一个递了过来:
“这个拿去吧,贴在喜欢的神舆上就行了。”
“……这是?”
“名叫‘奉纳’的玩意。”炸豆腐摊位的老板又拿起了一个这种御币模样的纸扎。“这东西这个位置有块贴纸,撕掉外面那层,然后把它贴在你觉得喜欢的神舆面前就行了。”
接着,他向我讲述了这首次引入的花舆游行的规则。正好,远处有一阵鼓声渐行渐近。炸豆腐摊的老板向我低声道:“这第一次较量,拿出神舆的协会和店家们都在暗中较劲。你看那个队伍,只要你把手里的奉纳贴上去,旁边绝对会有人上来给你些好处的。”
我那时的心里,对神舆并没有好恶之分。只见那一列神舆的游行队伍将近,我便将手里的奉纳贴在了先前的一排之间。这时,马上有一个和蔼的女性,操着一副明显是商业口吻的腔调向我搭话:“哎呀,小姑娘,感谢长期以来对我们目贺田的支持。来来来,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笑纳。”
说着,她递过来一柄团扇,团扇上印着目贺田商业街的吉祥物。见到我在端详上面的鸟与兔的花纹,她立刻又凑上一副笑脸:“小姑娘长得真是清秀呢,配上这柄扇子更是显气质。要不要我们为你拍一张照片?用神舆做背景可是很难得的呢!”自说自话的她显然也没征询我意见的意思,径直叫来了端着相机的一个青年,为我清开了一片空间。神舆队似乎也得到了什么信号,也停在原地喊起了号子。他们使用的相机是立等成像的。于是,在这位阿姨的热情下,我莫名地接受了他们的好意,得到了一张穿着白浴衣,一手托着炸豆腐盒,一手摇着团扇,在神舆队列的斜前方伫立微笑的照片。现在看来,这张照片着实与我过去的照片风格大相径庭,以至于奈惠等友人看到时,都为这另一种风格的我而惊诧不已。至于这位阿姨热情的真意,还是在我日后随奈惠等人再次造访目贺田商业街,看到自己的形象被用在了不少宣传材料上,我才哭笑不得地知晓,并接受了这位阿姨的又一支棉花糖。
现在,思绪又回到了各务野先生的身上。各务野皋月让自己的父亲将奉纳贴在目贺田商业街的神舆上,目的是为什么呢?我试着从我贴上奉纳后得到的一系列好处入手。
贴上一张奉纳,可以得到一柄团扇。花纹我现在犹然记得,是一只卡通化的凤凰和一只兔子,从现在的情况看,算不得是多么风靡的角色,料来不至于成为各务野皋月情有独钟的对象。更何况,如果真是为了贴上奉纳后拿到的扇子,她的朋友所属的店铺便是目贺田商业街的成员,从这条途径同样能得到扇子。所以,我不认为这是各务野皋月的目的。
接下来,是目贺田游行队伍里的人为我拍照的事情。虽然当时我被蒙在鼓里,但事后毕竟已经明白,那位阿姨找上我是有所求的。或许,各务野皋月看到了目贺田商业街的队伍在游行时为贴上奉纳的一些人拍照,但又不是所有人。所以她有可能猜测,得到拍照机会与否的决定因素是贴上奉纳的多寡。于是,她才准备了好几张奉纳,让她的父亲一并贴上目贺田的神舆。或许她本以为这样能够拿到期望的,自己的父亲站在神舆背后的照片,但我依然对此有所不解:如果期望得到的是一柄团扇,那么拿在手里、插在衣领上或围腰间,都是能够明显看出其有无的,这很容易确定;但如果是一张照片,各务野先生本以为未必会注意,因此也是以平常的状态回来的,我不认为各务野皋月能够一瞬间便判断出自己父亲身上有没有携带她所期望的照片。因此,这种可能性很大的猜测终归也不是答案。
思前想后,我觉得,她能够作出判断,无非是两个信息源:她亲眼见到目贺田商业街的神舆队将吸引她的优惠递给别人,又或是她的朋友告诉她有某种优惠。若是后者,那么应该将获得优惠的条件也一并告诉她。就算她的朋友只是糕饼店的女儿,不能算作知情人,那糕饼店女儿询问他的父亲,也一样等于完全知情。所以,我倾向于认为她在现场目击了目贺田商业街的人做出行动。而且,神舆队只会在报恩祭第三天晚出行,她产生这个念头,必须要在较早时目击到相应的情形。
于是,我冷然一惊,他看到的或许便是到场较早,并且游玩也较早的我。但是,如果她目击到的是拍照的我,我得到的优惠也只有一柄团扇和一张即刻成像的照片而已。之前已经分析,团扇可以直接从她的朋友那里拿到手,神舆背景的照片又不可能一瞬间判断其有无,那么,同时满足不能从她朋友那里拿到,又能从归来的各务野先生身上一眼判断出有无的东西,而这样东西必须还在我身上的,是……
炸豆腐。
我不禁为这个最终得到的答案而莞尔。这根本不是什么各务野皋月对他父亲情绪转变的契机,不过是她在看到拍照的我时,误将我一只手上的炸豆腐盒同另一只手上的扇子一样当成了目贺田商业街的赠品。她从游行队伍后背着箩筐的女性们那里推测,觉得箩筐里未必便是如此数量的扇子,所以她才想让各务野先生通过贴上足量奉纳拿到的,也正是炸豆腐。只不过,那天晚上,她在向自己的友人抱怨时方才得到确认,炸豆腐并不是赠品,所以她才会有第二天与各务野先生莫名的言归于好。
事情,有时或许便是这样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