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务野先生……您是不是在6月8日赶赴婚宴的路上,遗失了自己的礼金?”我坐在茶屋“涟”惯用的座位上,对面是各务野先生和他的女儿,各务野皋月。
他们两人的脸上明显现出疲态。自然,他们刚从各务野芳子女士的七七丧仪上退下来不久,由于是富贵人家,那场丧仪办得很是讲究,以至于繁缛的礼法弄得这两人疲乏不堪。但他们旋即又接到了来自律师事务所的消息,发出人并不是下野先生,而是为各务野芳子女士办理遗产公证,并带领专业人士去各家各户计算遗产税额的那位律师。
消息的内容,是关于缴税额已经确定,并且通知缴纳日期的。各务野家也指定了下野先生代理这一事宜,因此走程序的工作只需要在业务精熟的双方律师之间协调便可完成。在感叹着社会分工越来越细和“甩手掌柜”越来越好当,以及越来越“不得不当”的同时,我隐约抓住了某种灵感的丝线。顺着这条丝线,我试着将他们两人又请来了茶屋。而用以打开话题的便是我从茶屋里各务野先生留下的便条上得到的最终推断——他有可能将一封礼金遗失在了路上。
“诶?……我明明谁都没有告诉,为什么你会……”各务野先生左顾右盼的动作暴露了他陡然听到我这句话时所表露出的慌张。然而,他的左右只有茶屋的木质墙壁和坐在他一侧的各务野皋月,并没有丝毫可以造成他慌张的可能。
“丢失的礼金,大概有多少呢?”
“按照惯常的礼数,准备了三万元,三张谕吉先生。”
“但在现在这个关键时刻,三万元对各务野先生来说是个不小的损失吧?”我将身体微微前倾,借着随之带来的压迫力向他逼问道。“依我看,各务野先生虽然没有将这个损失说出来,但你的女儿似乎早就察觉到了。你看,她采取的一系列行动,不就是在为你挽回这个损失吗?”
“为我挽回损失?为什么?”
“您的女儿不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攒着钱吗?之前我猜想说,这笔钱既然瞒着您筹措,想来是要对您做出什么不利的举动。然而我在随后,向您询问‘有没有致使各务野小姐与您产生嫌隙的契机’这个问题的时候,您只给了我一个可能的答案,并且随即被我否定了。所以,如果您之前的叙述属实的话,各务野小姐与您的亲密关系没有任何出现裂痕的可能,因此,她的隐秘行动,只可能解释为给您一个惊喜。彩虹来自风雨之后,顺着这个思路,我要寻找的便是您所经历的‘风雨’。最终,在您留在茶屋的便条上,我找到了‘风雨’的真相。”
三张谕吉先生,对于一个月零花钱六七千元的高中生来说自然是不小的数目。各务野皋月在学校和补习班等多种渠道,从机缘巧合的人身上获得钱财,然后积攒在可信任的男生手里。有这份胆识和胸襟的高中女生,我着实愿意为其起立喝彩。于是,我又将目光转向了旁边的各务野皋月。
“各务野小姐,三万元的款项对于高中生水平的消费,筹集起来恐怕不容易吧?”
“世上无难事嘛,一点一点地积累起来,不知不觉间也到了三万元这个数目了。”
“不过,您的父亲和我,倒是更想听听,你是怎样发现那笔礼金丢了的。”
“这很难吗?爸爸说了要去朋友的婚礼,然后又提前垂头丧气地回来,除了丢掉了要送的礼金,还能有什么其他可能?爸爸和那个朋友关系不错,按照惯例,礼金不就是三万元吗?”
在熟知他的女儿面前,各务野先生自然无法瞒住丝毫的秘密。然而,他虽然眼看着自己的女儿拿出了一个包装华美的纸封,但她并没有就这么交还给自己的意思。
“爸爸。我自己的事前我自己能管。而你不但不相信我,还找了这么一个神神叨叨的外人来彻头彻尾地调查我,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这也是出于对皋月的关心……没,没什么别的意思啊!”
我微微摇了摇头,随后便将刚才探出的身体摆回挺直正坐的姿势,以一副冷眼旁观的姿态看着各务野皋月对她父亲的数落。诚然,父亲不满女儿的举止浮浪,以及有事瞒着自己;女儿也不满父亲捕风捉影,找了人调查自己。但一来二去,各务野皋月既然拿出了这个信封,说明他们之间的感情并未破裂,依然是一对相依为命,依恋深挚的父女。我则在他们争论到当口的时候,定睛观察了一番那个明显是用于正式场合,用烫金和纸和压丝线包成的纸封。在确认了某个疑点后,我打断了依然兴致不减的各务野皋月:
“各务野小姐,尽管你对父亲有着千万句话想说,不过我还是更想听听,你是怎样找回这原汁原味的三万礼金的。”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刚才说的,只是你积攒这三万元的经过。而你从高中生手上积攒金钱,决不能是三张谕吉先生这样统一的大面额,而必然是包含英世先生、一叶女士及各种硬币的混合。如果各务野小姐专门去了银行兑换,又如何会刻意把钱放进一个边角已经磨损的纸封再带来这里呢?”
“到底还是被你看出来了。”各务野皋月叹了口气。“拿去吧,我的傻爸爸。”
纸封已经有些破损,看得出,这已经不适合再作为礼包递给受赠人。所以各务野皋月断然不是要带着这个纸封赴约。各务野先生看到纸封时,已然按捺不住心下的疑窦。待到打开,里面赫然是三张成色崭新的万元纸钞,并且编号相连,正是他一个多月前在银行取出的,打算在婚宴上送给朋友的那一个纸封。
“我虽然猜到了各务野先生有可能丢了礼金,但他把礼金丢在了哪里,这我可丝毫没有头绪。这一点,我也要请教各务野小姐,你是如何找到你父亲丢失礼金的具体地点的呢?”
“这个啊……说出来纵然嘉茂小姐能听懂,但我爸爸未必能明白吧。”
“如果我懂了,转述给各务野先生倒也不难啊。”
“那我说也无妨。那天,爸爸本来说要去赴婚宴,我估摸着,基本要到晚上九点之后才会回来了。所以我在六点钟左右时就先烧了洗澡水,然后开始准备晚饭。正在这时,爸爸突然推开门走了回来,我看他一脸的失意,一时也没去问他原因。不过想了一想,能给他本来的兴高采烈泼一盆冷水,又是在晚宴发生前的突发事件,也只有礼金丢失了。等到他洗完澡,我立刻提出整理他的衣服,趁机确认了他的衣袋,果然里面没有纸封。
“知道礼金丢失后,我开始回溯爸爸的出行轨迹。那天,爸爸先从家里带上纸封走到银行,取出三张纸钞后用纸封包好,然后来到茶屋里等候。到这一步为止都是他计划内的行动,不至于忙中出错。接下来,爸爸接到电话后,发现情况有变,他必须更快地采取行动。由于爸爸不会驾车,所以他必然选择了搭计程车。然而,爸爸回到家是六点左右,他得知变化的时间是四点半。一个半小时,打个对折是四十五分钟。霞浦这种小城,就算是在下班高峰期,计程车用四十五分钟也完全足够跑遍整个霞浦。所以,爸爸发现礼金丢失,必然是到了会场之后。
“一般来说,前往婚宴这种正式宴会都是穿正式的装束,爸爸那天换下来的就是一套整齐的薄西服。按照道理,礼金这种重要的物品都放在内侧的口袋,那么,它掉出来的情形便只有那么几处。首先,下出租后,由于人身体站直,重力会让纸封落在衣袋最底部,并且由于身体和外侧西服的挤压摩擦,很难滑脱。因此,掉落的情形只能是在出租车里。既然掉在了车里,便必然是由于急刹车或者过颠簸路面,并且一定是后座。如果是前座,一来纸封掉出后容易弹上挡风玻璃而落回身上,二来会被旁边的司机提醒,最重要的是,前座的安全带是从左前胸划向右侧腰的,而男性西服的口袋又是开在左胸,这样是几乎没有可能让纸封掉出的。
“确信爸爸当时是坐在后座后,接下来就要马上联系出租公司了。根据时间推算,大抵可以得出爸爸坐车到那家宾馆的时间。所以,请出租公司联络那个时间段附近前往宾馆的司机们,再通过询问拉客地点、拉客样貌的线索,确定那位从茶屋拉了一位爸爸模样的客人前往宾馆的那位司机。最后请他检视检视车辆,看看里面有没有落下一个包装精美的纸封。本来,这种事情我也没有抱着能够找到的指望,过去一个月了,也以为就石沉大海了。万幸的是,司机先生在几天前发来了联络,说已经将纸封送到了警署。我前往警署,描述了它的特征,以及遗失的时间、里面的内容物等信息,然后递上了父亲的工作证之后,便成功拿回了这个纸封。”
“这还真是万幸啊。”对于我自己来说,父母给的一个月生活开支虽然是远比其他高中生为多的三万元,但在购买食物、衣服、日用品和书籍,并且扣除水电、通讯、交通的钱后,一个月能够存下来作为闲时零花的诚然只有一两千元。其他高中生每个月存下的零花钱大抵也与这个数目相近,总之,在我们的眼中,三万元真的不是一笔小数。各务野皋月能够追回这笔钱,对他们家当真是一大幸事了。
“嘉茂小姐,你是家传阴阳学的,我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幸运,无非是‘凡我之物,终归我处’的应验罢了。”
“哎呀,各务野小姐也看过阴阳学书籍吗?如果这样的话,这三万元到底是您的父亲的,为什么不让‘终归我处’归得更彻底一些呢?”
“谁叫他连自己女儿都信不过呢?”
“天下哪有不信任自己女儿的父亲呢?知子莫若父,难道你的父亲不理解你吗?”
“如果理解我,那在报恩祭的第一次花舆游行时为什么忘记了把我的奉纳贴在神舆上呢?”
“但是,各务野小姐在那天一眼就看出来了你父亲没有把奉纳贴上去,第二天又神色如常,到底还是没有怪父亲吧?”
“事到如今,我当时在想什么,这个榆木脑袋到底还是没有明白吧?”
“明不明白终归是要用实践来表明的吧?”我对各务野先生使了个眼色,而他也会意地向柜台里站着的千鸟同学喊了一声“我们需要点单——”
千鸟同学立刻拿着速记本过来了。在我们各自点了几个菜之后,我用余光扫过了她的笔尖。
“就破这一次例哦,毕竟是嘉茂同学请求的——”这是昨天,我在向千鸟同学反复请求后,她终于答应的情形。
于是今天,向来唯有弥漫清气的茶屋里破例出现了油炸的味道——那是来自事先买好的,来自我依稀印象中店铺里的炸豆腐,在千鸟家的微波炉里加热后,由她作为“破例”的茶点摆在了各务野皋月面前。
“反正……爸爸你也是问过了嘉茂小姐吧?而且这安排,明显是她帮你做的吧。”
“但是,各务野小姐的脸到底还是红了吧?嘴角上挑,眼线下浮,尽管各务野小姐智计过人,我自己也自叹不如,但在相面学上,我还是有自信断言这只能是开心的笑呢。”
“我开心又怎么样?而且我也不一定是为这件事而开心啊。”各务野皋月尽管因为迟到的油豆腐而眼中放光,但她依然没有放弃心防的抵抗。“嘉茂小姐到底输给了我吧?”
“这可不然吧?”我也同样报以满不在乎的微笑。“你在外人面前主动说出的话,向来不能尽信。我可是早就领教过了。”
我将手中留下的,千鸟同学在记录完点单后交给我的菜品单转了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