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神话传说里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山神大山津见将自己的一对女儿献给天孙迩迩艺。但天孙只要了貌美的妹妹木花咲耶姬,貌丑的姐姐石长姬则被退回。因为迩迩艺这种“以貌取人”的做法,导致天孙的后代,也就是看到这篇神话的人类们的生命都像“木花咲耶”一般转瞬即逝。
尽管这样,但我们似乎直到现在犹然没有吸取教训,“以貌取人”依然是许多人心中默认的取向标准。毕竟,像石长姬那样貌丑却能以德行或恩惠服众的女性并没有几个,跨越三千年,能数出的也只有唐土如钟离春、黄月英,本土如伊势斋宫所见的恶玉、源氏物语中的花散里等少数几个例子。“以貌取人”之所以能通行至今日,也不无它的道理。于是,我走在街上时,便不时能听见其他人对我容貌的议论声。从这些声音所表现出的观点看,我的容貌似乎和当今社会推崇的审美标准还算比较契合。但这毕竟是来自陌生人的评头论足,在注重个人隐私的当今社会,这样的话音,未经当事人许可的情况下飘进当事人的耳中自然不是什么好事。于是,我只能一头钻进弥漫着凉气的茶屋“涟”,让我与这些声音之间立起一道障壁。
然而,茶屋的凉气却让我也打了个脊背发凉的冷战。说回来,我自己也是个时常窥探别人隐私的人。或许我与宇野奈惠结识日久,她的好奇心也渐渐传染到了我身上。对和我打着交道的人,我总是发动我的观察力,去寻找他们身上的一些,有助于推进当前话题,却又没有被当事人说出口的隐藏信息。这种能力被周边的人们称为“推理”,仔细想来也有其道理。这种能力的本质,说实话,也算是一种“以貌取人”。当然,这并不是普通的“以相貌美丑决定对女性的态度”,而是“以相貌中的因素推导出一些信息”。
比如现在,我刚在茶屋里站了不过五秒种,便发现千鸟同学没有像往日一样出现在柜台后方或是端着托盘行走在店内。再定睛一看,她正站在一个隔间的座位上,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正在端详。那个隔间还有其他人在座,由于背对着门加上有隔板,一时间无法判断具体人数,但我至少看到了一个高出隔板的头的上部,遍布乌黑的头发。
看来那一桌的客人在和千鸟同学交谈着什么吧。我没有立即点茶的迫切,所以便在其他店员的引导下,走向了惯常的座位,从提袋中拿出了一本书先看了起来。然而没看到一面,便听到书后响起了轻轻的叩指声。移开书本,只见千鸟同学已经似笑非笑地站在我身边。
“哎呀,嘉茂同学,进来了都不告诉我一声?”
“诶,我看到千鸟同学在和人说话,所以打算先看一会书来着。”
“现在不是看书的时候!看这个!”她将手里的东西往我的方向一塞。我仔细一看,是一张黑白照片,并且相纸还是老式的,并且边框裁剪出了各种花纹,明显是上世纪早些年代的照片风格。照片的内容是一条充满历史感的街道,架在低空的电线和邮筒、消防栓等道路上曾有的障碍显而易见。
“这张照片怎么了吗?”
“知道这是哪里吗?”她反问道。
我又细细查看了一遍,但视力并不算好加上时间的有限,我并未发现能够确定方位的具体信息,只能摇了摇头。
“就是这里,菖蒲町二道5号。”她双手撑在桌面上,脸部凑近了依然端着书不知所措的我。“这就是五十年前的这里,照片里的这一排平房小店面,后来被拆除重建为高层楼房,主推这个项目的,就是我的曾祖父。”
我曾经介入过一段千鸟家的故事,但那个故事只上溯到她的祖辈,也就是全国闻名的老茶师千鸟闻斋。而五十年前,千鸟家还坐拥大笔旧华族的实惠的时候,当时的当主千鸟柳川先生,也就是闻斋先生的父亲,还是投资者的身份更广为人知。根据千鸟同学的介绍,柳川先生盘下了街上的那一带,也是带有投资目的的。建起高楼之后又过了许多年,我方才应千鸟家的请托,为新茶馆择址在这里。
“于是,现在要我做的事前是什么呢?”
“这张照片是坐在那里的客人拿来的……说是要这里的管理者出来什么的……”千鸟同学露出了很无奈的表情。“我向他们解释我便是这座茶屋现任的管理人,但他们总是不肯信。”
“那么就让常磐先生与他们交涉吧?”
“但是常磐先生今天正好在家宅那里,没有过来这边。”
“到底是什么客人啊?非得见大人不可。”我心下纳闷,将头伸出隔板,向本不指望能够看到当事人的方向望了过去。
这不望则已,一见之下,我看到的或许是我在这个月内最难以忘记的面孔:那是一张高鼻深目,青蓝色瞳孔,皮肤远比亚洲人为白的,典型的西方女性面孔。而她的旁边坐着一位身材极高的瘦子,倒是不出正常的日本人形象范围,我进店时看到的高出隔板的半个头,想来便是他了。
这一对组合不仅仅是两个人,老妇人左手边靠着过道,右手边坐着那个瘦高个子。她的脚边外侧还放着两个硕大的旅行拖箱,拖箱上还有一件外套,外套上有着我不认识的字母模样花纹。老妇人身上穿的衣服同我在霞浦常年习惯的风格相比也不甚搭调,我猜测,他们很大程度是从外地,甚至是外国来到这里。
“这两位客人怎么了吗?”
“那个本国人是外国客人的旅伴兼传译,他代外国的女客向我拿出这张照片,告诉我说:‘这是五十年前的这里,这位老奶奶想在这里寻找一个人。’”
我又看向外国客人那边。她的脸上布满皱纹,年岁定然不低了。露向我们这边的左手,骨头和关节凸显着存在感,的确是遮掩不住的老态。
“如果他们终究不肯相信千鸟同学,也只有请常磐先生过来一趟吧?”
“但我要联络他,也必须告诉他相应的事由吧?我这样和这对客人说过之后,他们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将照片给了我,说是‘看到照片,他就会明白的’。但是,常磐先生在老宅另有要务,并不会将手机带在身边,这让我如何是好呢?”
千鸟同学说的“要务”,便是她家传的秘茶配制。这个工作要求保密性,所以我也能理解现在的状况:他的父亲,化名常磐先生的千鸟智久在调配秘茶之际,关闭了一切联络手段,等于是绝对无法联系上。而这莫名冒出来的一组客人,拿出了五十年前的照片要求和这里现在的经营者见面,在没有告知理由的情况下,也实在令人费解。这便是手足无措的千鸟同学向我求援的原因所在了——我现在该怎么办?
“千鸟同学,这张照片拍摄于五十年前,当时千鸟家还没有入主此地,这里有的不过是各自经营的店家。照片的主景是店面,不是具体的某个人,所以要么是有意拍摄这家店,要么是随手拍摄的街景。按照五十年前的摄影理念,拍摄街景绝不会像这样径对着一家店铺,而是让镜头和道路成一个不太大的角,拍摄街道的风貌才是正理。这一点在霞浦的老住宅和更乡居一点的老洗相馆里都能得到求证。所以,这对客人出示的这张照片,意图是明确的——他们在打听照片里店家的下落。”
“你是说这家名叫‘棉仓’的布料店吗?”千鸟同学的眼神比我锋利许多。在五十年岁月已然令图像有些模糊的照片上,她竟能一眼辨出上面的文字。
“这并不好说,也有可能是旁边仅摄进一个边角的店铺。毕竟当年这只是一条稍显热闹的街道,能有这一张照片就是万幸了。千鸟同学,对于这些旧有的店铺,你们留存了它的资料吗?”
“这些陈年旧事,如果是我的祖父或许还能知道一些。我估计,就算是我爸爸,也不会记得这些信息,非得从资料库或存在厚生厅档案馆里的文件才能找到。”
“那么,还是和那位客人好好说明一下,告诉她这里已经易主的事实吧。”
“可是,我要怎么开口呢?”
“就说这里的土地经过了易主和改造,五十年前的店铺已经被拆除了。”
“但我要怎么称呼她呢?”
“难道‘客人’的称呼不被她认可吗?”
“我刚才这样称呼的时候,她的眼睛和我对视,感觉那里面透出了很深的怨念,我有点害怕。”
“哪里有人会厌恶这种称呼的?如果是她所在的外国忌讳这个音,那么在这个国家,她的翻译就有义务作出说明。哪有这种不负责任的翻译呢?”
我带着疑惑的目光看向那边的瘦高个子。他与这位外国女性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坐,表现出的动作只是闷坐着。我陡然意识到了什么,对眼前的千鸟同学说道:
“其实你是被那个瘦高个子给坑了。”
“坑了?”
“他根本不是什么旅伴兼传译,只是这位老妇人不通日语,他因为能懂老妇人所在国的语言,而被拜托当传译。他本以为是来到这里,请出这里的经营者就可以离开,但由于你的年纪难以令老妇人相信,所以他觉得,是你在浪费他们两人的时间,因此仗着自己的语言优势,对老妇人说了些你的坏话,导致她看着你的眼色不对。”
“原来是这样,这个人也太坏了。”
“也不能完全说他坏。毕竟,他也是老妇人在街上碰见的路人,出于好心帮助她,也让他在心中自认为是有功有理的一方。现在要解开这个误会,只有破除语言障碍,绕过那个瘦高个子,和老妇人直接对话才行。千鸟同学,你听到老妇人的话语,能判断是哪一国的语言吗?”
千鸟同学抬头挠着下巴想了想,到底也摇了摇头。
“也就是说,你英语和日语都试过了?”
“是的。我就是试过两种语言都不通,才无可奈何让那个高个子客人帮助传译的。”
“这样啊……我觉得或许可以从一个传说入手。千鸟同学,我们这个国度为什么惯常靠左行走,这个故事的传说你还记得吗?”
“这个我听说过,记得是过去武士们便于右手拔刀,都把刀佩戴在左边。但武士文化又认为未经许可触碰别人的刀柄是不可饶恕的。所以,武士们在路上碰到时,都朝左避让,以免擦肩而过时两人的刀柄互相碰到。”
“没错。但我们看那位老奶奶。她选择了背靠门的朝向,又让同行者坐在内侧,自己用左手照顾旅行箱,显然是惯用左手的人提防他人的做法。惯用左手的人,如果常住在左行国度,就像过去的武士那样,是不会让左手侧的东西放在过道上占用空间的。所以她来自一个右行国家,而白种人广泛分布的右行国家,又普遍集中在欧洲大陆和过去欧洲国家的殖民地国。这些国家的惯用语言都可以在欧洲大陆里寻找。我注意到她放在旅行箱上的外套,她的旅行箱说明还没有落脚,而在北半球的盛夏季节,从北半球任何一个地方前来霞浦,都是绝不需要穿一件外套再脱下来的。所以,这个老奶奶来自现在还是冬季的南半球。
“南半球的三块大陆:非洲南端、澳大利亚和南美洲南端都有白种人集中分布。但南非和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地都是说英语的国度。你方才说了英语,她如果生活在那里不至于一言不发。所以,我的判断便是,她生活在南美洲南部的国家,例如阿根廷、智利等,也可能是巴西。而那里的语言大多是西班牙语或葡萄牙语,我们听不懂,自也不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