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于乡党恂恂如也

作者:名和行年 更新时间:2017/3/6 12:04:40 字数:4008

“女士,我是茶屋‘涟’现任的经营者夏实。因为家中长辈的老去,我在这个年纪便成了这座茶屋的经营者,或许因为年纪尚轻让您心存疑虑。您的同行者似乎因为耽误他太多的时间,以至于说了些我们不必要的坏话。这里已经进行过拆除重建,您要找的店铺已经不在这里。我的管家正在前来此地的路上,关于此前这里店铺的详情,请届时与他详谈。”

这是我像报听写一般让千鸟同学打在手机上的一段话。得益于现代网络的发达,知名搜索引擎提供的翻译页面很快便能将我们的这一整段文字翻译成世界上有一定知名度的任何一种语言。然后,我们将手机放在了老妇人的面前。

在这段机器翻译的文章面前,老妇人露出了慈和的笑容。然后,她也拿出了手机,在同样页面的相应的文本框上打出了自己的文字,然后以同样的方式,将一段译文送到了我们面前。好在我们对于自己的母语终归是能充分理解的,就算网络翻译有些不可解的地方,但我们终归是能理解出这段话的意思的:

“刚才的怀疑真是抱歉。我是从阿根廷来的,这位朋友是无意间碰到的,懂得我母语西班牙语的好心人,将我带到了这里。”

在这位老妇人将瘦高个子的路人好心地送出店门之后,我们继续着用手机和网页翻译的对谈。在这之前,常磐先生终于完成了在秘密房间的制茶工作,出门时便已被等在那里的使用人们围住。在了解了这边的情况后,他立刻带着在千鸟家做事的,一位叫与三的青年一并驱车前来。

在这里有必要插叙一下雨住与三这位青年的来历。他是附近大学西班牙语专业的毕业生,在毕业后应募千鸟家的用人告示而投名于此。有些人或许会奇怪,为何一个传统的茶道流派家庭会要雇用一名懂得西班牙语的人士?事情便是要追溯到“棉仓”布料店上。那时,千鸟夏实的曾祖父千鸟柳川先生获得这片土地的使用权后,布料店的主人与他做了一个约定:以后,如果有说西班牙语的人询问到这里,请将我或我后代的下落告诉那个人。

经过几代人的变迁,千鸟家对“棉仓”布料店的具体情形早已淡忘,但这个约定倒是还记得很深刻。以至于每次更换家中的使用人,总要保证一位懂得西班牙语的人服务于家中。于是,在之前常磐先生与闻斋先生对家中雇用者的换血中,雨住与三进入了千鸟家,当时千鸟夏实年纪尚小,因此也不知道这件事的原委。不过,就算是千鸟智久伪装的常磐先生,也只是被父亲告知了“家中需要雇用这样一个人”。至于为何需要,这里面的目的,在千鸟家,已经随着柳川先生的谢世而被带入了坟墓,直到常磐先生和雨住与三来到茶屋,和老妇人见过面后,我们才全盘通晓事情的原委。

与三先生吃着主家的奉养,传译自然尽心尽力,我们再也不需像瘦高个路人那样有所顾忌。于是,老妇人梅丽舍太太和管家常磐先生之间便有了接下来的对话。

“梅丽舍太太,虽然很遗憾,但我们毕竟是后来人。您打听的‘棉仓’布料店,现在已经被拆除重建了。我们这座茶馆,是在这之后开始建立的。所以,对于您的要求,很遗憾我们无法给出确切的答复。”

“可是,我和那位店主有过约定。‘无论我之后去了哪里,我都会把知道我下落的人留在这里,你只要打听到这个地方,一定能找到我的!’这是店主亲口说的。”

“您是什么时候与‘棉仓’的店主有这样的约定的?”

“那是战后不久的日本,我当时就在这里,现在……快六十年了吧。”

“您与店主的约定实在是令人叹服。不过时隔半个多世纪,世界的变化实在是物是人非,恐怕着实难以应承您的要求。”

“可我听说,这个国家的武士们,缔结约定可是有七代之后都还在坚守的吧?”

“有这样的故事吗?”千鸟同学低声问我。

“恐怕她对我们国家的故事有些错误的理解吧。”我也低声回答着她。“她说的应该是足利义家的誓愿,七代后子孙必得天下,后来他的七代孙足利尊氏真的成为了幕府将军这件事吧。”

“但我们总不能让这个老奶奶空跑一趟吧?”

“那我们要怎么办,帮她找到‘棉仓’的现任店主?”

“可是这家店关闭之后,连他们的后代是否继续开布店都不得而知,从何找起?”

“那么还是要借重嘉茂同学你了。”千鸟同学陪着笑看向我。

“说回来,接手此地的千鸟家不是要负责记录布店主及其后代的下落吗?”我有些好气地在纸上写下数落她的句子,甚至落笔有些重,收笔的墨点甚至渗透了纸背。

“毕竟,我从来就没听过这么一说嘛。”她在纸上分辩着。“而且就算是常磐先生也不知道,都怪那个傻老爷,该记住的不记住。”

千鸟家的柳川老先生也是个贵人多忘事的性子,以至于他的后代们都没有被传达这一本以为不重要的使命。好在千鸟家还存有当时的资料,常磐先生在一面道歉的同时,一面安排着为梅丽舍太太安排住处。于是,一个看上去一石多鸟的计划就这么在千鸟父女的炮制下诞生了:千鸟家的大车中,我被安排在了前座,后座则由常磐先生亲自陪同梅丽舍太太,她的两个大旅行箱被放进了后备箱。而千鸟夏实则继续在茶屋中经营,晚些时分,汽车会再来把她接回千鸟家的大宅。

显然,梅丽舍太太就这样在千鸟家的大宅中得到了安顿,而我则被请到会客间就坐,常磐先生从宅院深处取来了一个文件夹,里面便是当年土地交易时留存的文件。在这些信息的帮助下,我们又得知了进一步的信息:

关于“棉仓”布店,这家店当年的店主名为棉仓友一郎,当时的经营范围主要是民用衣物的布料,从普通着装到高价的和服料都有涵盖。当然,这里也和大多数布店一样承接制衣业务。不过由于当时是战后,布料和衣物大多为当权方强制征用,所以生意并不景气。于是,他便同意以若干的价格将店面和土地出售给千鸟柳川先生并存立证照,不过也的确提出了那个为操西班牙语的到访者告知下落的附加条款,千鸟家也的确将其写进了文本中。棉仓先生时年也有五十余岁,

“既然见到了我们的先人亲笔书写的明证,我们绝不再推诿,此事我们一定尽最大努力。梅丽舍太太在日本期间,居留全部由我们来提供。”

随后,他又将我单独请到一处,双手合十向我请托,希望我能够看在与千鸟同学的同窗情谊上再动用一次我的智慧。此时,他们家的新制秘茶正好被雇用者们从密室拿出,装在大笸箩里搬向向阳处曝晒,我不由得向那里多望了几眼。会意的常磐先生立刻招呼来一个人,让他携带着足以令我双眼放光的数量的包装盒从我眼前经过。

不纯的动机已经促使我积极动起了脑子。我手头的所有线索都停留在五十年前,关于现在的下落一概不得而知。当今社会有兴信所这种机构,也承接寻人下落的工作,千鸟家没有找他们,恐怕也是出于这位外国老妇人语言不通的考虑吧。如果我是一名兴信所员工,接到这样的委托,我会如何下手呢?

首先自然是搜索企业法人的信息。当今社会对于这一块的信息透明化程度很高,并且个人商铺也都在相应的商业街页面做了登记。霞浦虽然是末流城市,但到底是城市,只要去相应的政务部门的网站略作查询,现在有无这家店铺便可轻易得知。至于查询的结果,倒是令人遗憾。

接下来是确定可能的去向。当时,银行业还并不发达,千鸟家转予棉仓的款项是现金移交。作为地块的卖价自然不菲,棉仓家无论是将其存入银行,或者转投其他的某种项目,都会留下一定的痕迹。而且,他们如果转业,便需要处理店铺里剩余的存货,这同样是会留下痕迹的。接下来的几天,便需要拜托千鸟家的人们在霞浦有历史的老布店或衣店打听这些情报,同时让常磐先生动用大人的人脉,寻找可能查询银行账户的线索。五十年前,霞浦这座百废待兴的小城只有国立银行,倒是很容易找寻。

假设棉仓家的人将现金存在家里当守财奴,或者平日里恪守不显山不露水的藏愚守拙之风,又或是千鸟家的人脉难以延伸到银行,在这些客观阻碍发生的情况下,接下来的要做的便是走访霞浦的医院或民政所。在那里需要查询的是死亡记录。棉仓友一郎在当时已经年过半百,至今如果健在,自然会有新闻加以报道,所以可以旁证其早已去世。逝者去世的地方分为医院内和医院外,对此的详尽记录分别由医院和民政所负责。所以,查询自然也是朝着这两个地方而去。顺带一提,之所以排除棉仓友一郎搬出霞浦的可能,则是因为霞浦一直在实行的“商籍管理”政策。作为战后存在已久的店铺,定然早已被当时的管理部门登记在籍。如果商业从业者出境,在统计口径上,会对当时非常依赖商业提升产值的市政造成影响。这项政策由于没有多少实质性的限制,维持成本也不算高,所以至今仍在持续。这里的信息同样可以在市政厅网络上查询,既然没有棉仓的名字,自然也就排除了他离开霞浦的可能了。

如果这一招依然行不通,那就需要最终的手段,前往老纺织厂走访。当年的小布店,在当权方的交通限制下,绝不可能舍近求远,去远处的棉纺厂进货。而棉纺是一项人力资源消耗极高的工种,登记在籍的屈指可数。从中排查出可能是棉仓布店进货源的几家后,便需要在这些地方走访。纺织厂的兴废都是城市工业史的大事,对此有记忆的人绝不在少。所以,寻找五十年前在纺织厂工作,现在已经是年迈之人的老者们,符合条件的人选筛选同样在市政厅的帮助下完成。

“恕我多问一句……嘉茂小姐,你是如何知道如此详尽的寻人手段的?”

“常磐先生,如果我认为您是对我如何知道这些方法穷追不舍的人,我是不会将这些方法说出口的……就像在梅丽舍太太面前一样。”

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这是孔子的态度,对于不很了解的人,终究不能将自己的某些特质展现在别人面前——这是我在初中的三年锋芒毕露后,得到的一条教训。所以,在梅丽舍太太面前,我是以这样的形式回答她的:

“我们有两种手段,委托兴信所调查或自行寻找。如果对转交任务给外人不满意的话,我们将采取走访茶屋附近的老人的方式获得信息。如果有买过布店的货物的客人,那么现在也必然上了年纪,霞浦的房地产近几年才兴盛,当时还是安土重迁的思想占主导,所以在附近找到线索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

顺带着,我借着话题探问了我一直想问的一个问题,不过得到的回答却令我诧异:

“虽然我们算是外人,但既然已经开始打听棉仓先生后人的工作,那么也需要请问一下梅丽舍太太此行的原委。如果涉及隐私,说得隐晦一些也不妨。您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不惜此高龄之身动身前来日本呢?”

“他们……欠了我一笔债,我是来讨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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