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老的神话中,天稚彦受命平定苇原中国,但他甫降大地,便和他无功而返的前任天穗日一样,被俗世所牵绊而忘却了初衷。他娶了本应是讨伐对象的大国主之女下照姬,甚至用高御产巢日神赐给的天鹿儿弓和天羽羽矢射杀了高御产巢日神派来查看情况的雉鸣女。带血的箭飞回天上,高御产巢日神疑心他已变心,便发下了“如果天稚彦没有变心,这一箭不会射中他”的誓愿后将箭扔回。孰料,这一箭正中熟睡中的天稚彦。这个神话,或许便有警告我们初心不可忘的意义吧。
之所以引述这段故事,并非批驳千鸟家忘记了曾祖辈许下的约定,而是对当事一方的感慨。事情的原因是这样的:我们在确认了棉仓勇夫便是棉仓家长子的血脉后,便由常磐先生带上雨住与三,陪同梅丽舍太太前往棉仓勇夫的所在。然而,他们的返回远比我与千鸟同学预期的要快。常磐先生说,尽管梅丽舍太太见到了棉仓勇夫,但他浑然否认自己的爷爷有这样一笔外国的债。为了保险起见,他们甚至还去了棉仓敦达家。然而结果是,除了确认棉仓勇夫的确是长子的儿子之外,他同样没有关于棉仓友一郎和外国人有过来往的记忆。
“您好,棉仓先生。这位是梅丽舍太太,她前些天来到曾经的‘棉仓’布店,也就是现在我们所经营的茶屋,向我们询问棉仓友一郎先生长子的后人。您应该是我们要找的人吧?”这是常磐先生引着他们向棉仓勇夫问候时的话语。
“是啊,你们有什么事?”
“梅丽舍太太说,棉仓友一郎先生欠了她一笔债,并且应允由长子的世系传承。您的父亲是家中的长子,所以我们才冒昧地找上您。”
“我可不记得我们家欠了外国人的什么债。”棉仓勇夫满不在乎地说。
“是这样吗?”常磐先生侧了侧头,转向了身后的雨住与三和梅丽舍太太。“讨债需要证据也是人之常情。梅丽舍太太,你有什么可以作为证据的东西展示给他吗?”
“这个东西,你们有没有印象呢?”一把年纪的她站在太阳底下似乎有些受不了。在常磐先生的搀扶下,她颤巍巍的手从提包里掏出了一块半圆形模样的东西,托在手心,伸向了棉仓勇夫。
“这是叫做‘勾玉’的东西吗?没想到外国也有啊。抱歉,我们几代干农活的,家里实在是没见过这种古董。”
“难道日本人都是把与人的约定忘在脑后的吗……”
见棉仓勇夫毫无印象,常磐先生生怕拖下去引得对方生气,便让雨住与三扶着老妇人上车回到了家中。梅丽舍太太显然是对棉仓勇夫的举动非常失望,在车上不停地嘟囔着:“Amenowakahiko,Amenowakahiko……”
“这说的是什么?”千鸟同学问我。
“天稚彦,我们的神话故事。也真难得,她居然能把这个人物的名字记得这么清楚。”
“天稚彦做了什么事吗?”
“他忘记自己的初衷,最终被射杀。梅丽舍太太显然是以此来比喻棉仓勇夫先生忘记了当年的约定吧。尽管事实上和天稚彦的故事差得挺远的……”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呢?”
“过了这么多年,法律肯定是不再支持了。现在只有向梅丽舍太太打听,看看到底是一笔怎样的债,接下来再考虑能否有让棉仓家承认的方法吧。”当我们把这层意思通过雨住与三先生转告梅丽舍太太时,她惨然接受了提案,然后开始了讲述。
“这个挂饰本来有一对,我持有一个,棉仓友一郎先生持有另一个。这是证明我们之间的约定存在的证据。关于约定的内容,则是发生五十余年前,我作为志愿医疗队前来日本的时候。
“当时虽然离战争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但伤者的救助,尤其是辐射病人的护理依然需要大量的人手。我当时还是一名普通医科班的学生,响应征召前往广岛。在那里,我被分配到一个病房的照看,里面便有腿部中弹的棉仓先生。他的伤比较轻,因此治疗拖得也很晚,并且他拒绝手术取出子弹,现在还在看护中,不过随着时日推移,身体也自愈得差不多了。当时,同病房的还有几个病人,情况也都类似,都处于‘马上就可出院’的乐观状况。病房中平日里的娱乐活动不多,在这即将解散的当口,便有人提议,玩一个捉迷藏的游戏纪念一下这次相识的情谊。
“由于难友们的身体到底有些不便,捉迷藏显然藏的不是人,而是每个难友的一样物品。甚至,为了炒热气氛,这些战场上出来的人们甚至想玩得‘更刺激点’,竟然建议每个人拿出来的东西都是‘事关重大’的东西。他们都在兴头上,我语言不通,也没法劝阻,于是只能看着他们分别拿出了自己重要的东西:有的人拿出了挂在贴身的护身符,有的拿出了镶着宝石的戒指,到了棉仓先生,他在入院检查时候,我已经知道了他身上没带什么值钱的饰品。然而在众人的哄抬下,他不得已,拿出了自己的复员遣散费的支票。后来我了解到,这是他手边唯一的一笔款项,没有这笔钱,他甚至连护理和治疗的费用都付不起,他拒绝取出子弹的手术,也是担忧它的费用的缘故。
“难友们互相商议好,按照一定的顺序,每个人将物品交给下一个人,同时获得上一个人交来的物品。然后,每人拥有一段独自在病房里的时间,用这段时间藏起获得的物品。接下来,就是在互不干涉和交流的条件下找到原本属于自己的物品。参与游戏的有四个人,藏起来的也是四件物品,约定的期限是三天,三天没有找到的输家,便在答案公布后接受惩罚。他们四人当时的病状已经很轻,我认为出院都已基本无碍。孰料想,在游戏开始后,变故却陡然而生。
“按理说,一间古老的病房,本就没有什么多余的设施可供藏起物品。但这些人也是在病房里待得久了,真是把这里的每一块砖砖瓦瓦都摸了个透彻,要不是一些偶然的机缘,真是万万想不到那里藏着东西。比如,游戏开始后,有人的床头灯坏了,电工来检修的时候把电闸的闸刀拉下时,才发现电闸的开关上放着护身符;而那个宝石戒指,被藏在病房里原本存放避光药剂的棕色试剂瓶里,还是有一位药剂师手头的瓶子不够了,四处来搜罗时,才碰动了这个瓶子从而发现里面藏着东西。至于棉仓先生的支票,情况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三天期限将届,棉仓先生依然没有找到他的支票。就在他准备认输而放弃的时候,那位掌握它藏匿地点的难友,病情突然恶化,并且立刻就去世了。
“于是,本来是庆祝即将出院的游戏变得扫兴,棉仓先生的支票更是难以找到。那位去世的难友的东西是藏在另一人病床上被虫蛀出的一个窟窿眼里,可想而知,在没有机缘巧合的情况下,要找到那张支票着实千难万难。但之前也已说过,现在的棉仓先生完全仰赖着那张支票所提供的金额救命。另两位难友也没有袖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直帮着寻找。然而,随着两人的出院安排将近并最终出院,到底没能找到那张支票。眼看着棉仓先生自己的出院日期临近,他不得不面临结算费用的生死关头了。我虽然语言不通,但看着他的神态和当时交出的物品,以及后来的动作,都能大抵猜出他们在干什么。我也暗自为他着急,不时也尝试着寻找那张支票。”
“最后,棉仓先生到底是出院了,并且还欠了梅丽舍太太一些东西。”常磐先生道。“那么故事的结局,就是梅丽舍太太最终帮助棉仓先生找到了支票吗?”
“是的。当我把支票递给他时,他便像我今天所表现的那样,口中一直念叨着‘Amenowakahiko’。我不懂这个词,于是请教了我认识的翻译。翻译告诉我,这是日本传说中的一个忘记了自己本来任务的人。我当时以为,棉仓先生是认为支票该由他自己找,而我帮他找支票,却忽视了他的护理是忘记了自己的本职,于是我便记住了这个词。”
“看来是梅丽舍太太理解错了天稚彦的意义呢。”我心下暗想着。不过这样一来,梅丽舍太太今早指责棉仓勇夫,同样应该用这个理解来判断,也就是她认为“棉仓勇夫忘记了自己应该做的事”。这倒是可以认为,她对棉仓先生没有让子孙知晓之前的约定很是失望。
“嘉茂同学,嘉茂同学。”千鸟同学暗中连续拉扯着我的袖子。
“你想问支票被藏在哪里吗?”
“没错,但老奶奶一直没有讲,我都等不及了。”
“藏的地方很简单,就是作为‘棉仓友一郎’这个人绝对不会去找的地方。”
一间四面墙的病房,加上那三个藏物偏僻如斯的经验,足够的时间足以让棉仓先生把病房里里外外找一遍。但是他就是找不到,说明这绝不是“灯下黑”,而是一个以他“男性、病人、中年”等等身份信息综合起来后,他在病房里绝不会去碰到的地方。类比其他人找到东西的机缘,都是另一个身份的人动了房屋内的某样设备,从而发现了藏起的东西。那么,找到物品的是梅丽舍太太,她相对于棉仓先生有哪些身份差异呢?并且,我需要的是能够在病房里产生“认知差异”的身份,比如病房的洗手间不分性别,这里,梅丽舍太太的女性身份便并不足以列入考虑。
在综合的思考过后,我推断,身份差异出在“病人”与“看护”这一节上。由于梅丽舍太太不是专业的护士,而是志愿在医疗机构服务的看护者,所以医院不会为她提供太多的生活空间。所以,她也需要带一些生活用品进入病房。当时藏起每个人的宝贵物品时,所有人都被要求出了房间,梅丽舍太太定然也不例外。所以,藏东西的那个人定然是看到了她留在这里的生活物品,料想身为男性的棉仓先生绝不敢去翻看,所以才放在了那里。但许久时间过去,梅丽舍太太方才发现,那么这样的生活用品到底是什么,已经呼之欲出,只不过,有些难以启齿罢了。我在千鸟同学的手心写上了那个东西的名字,她的脸陡然一红,慌忙向梅丽舍太太问话岔开话题:
“但是,棉仓友一郎先生不是亏欠了梅丽舍太太吗?这又是怎样一节故事呢?”
“棉仓先生见到我后来更为认真地护理,便请翻译问了问原因。那个翻译知道我问他‘Amenowakahiko’的情形,便告诉了他真相。于是,他对让我产生误解非常抱歉,并说,我找到支票对他恩重如山,他会用余生为我报答。我当时也没有觉得他的话有多么重,后来,我在广岛居住,每每收到来自霞浦的衣物、用品与钱财时,我才知道,他真的是在报恩。
“收到这么多的馈赠,我心里也过意不去,便在志愿服务即将结束时前往霞浦。见到他开的布店后,我总算知道,他没有那笔钱的周济,连返回霞浦开起这布店也办不到。我向他提出即将回国,以后不用再为我着想了。他却说,自己的恩情远远没有还上。然而当时,寄出物件到外国终究很困难。于是,他与我立下了一个约定,我当时有一对从广岛指导我的前辈那里收到的,作为结业礼物的勾玉。他将这对勾玉拆开,一人各执一块,但凡我有什么要求,只要出示这一勾玉,他的后代永远会为我完成。现在,我想收回这块勾玉,并且,它理解为棉仓先生欠我的东西,似乎并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