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话仿佛为雨住先生打入了一针强心剂。他们也是世居于霞浦的本地人,联想到花舆游行的存在,不禁嘿然称是。有了这张底牌,雨住与三和他的父亲爽快地加入到了我们的计划,于是,在前往棉仓家打探了一番后,雨住笃先生立刻为我们传回了报告:的确目击到了和梅丽舍太太手里的玉佩成对的东西。
“这块勾玉放在一个储物格上,我顺口称赞了一句,棉仓勇夫便也应承了这个话题。我接着问了一句:‘它是在哪里买的?我也想给孙子买一块当护身符用呢。’棉仓勇夫便回答:‘这不是买的,是我的爷爷收到的赠礼。而且这也不是什么护身符,而是爷爷为人付出了许多后得到的回报。’”
棉仓勇夫的话让这块玉佩“物逢其是”的成算又大了几分。但他后面的那句话却和梅丽舍太太的叙述有些出入:在梅丽舍太太的叙述里,虽说他的确为梅丽舍太太付出了许多,但在他的认知里,自己是亏欠梅丽舍太太的报恩者,定然不会认为自己“付出许多”,对自己的子孙说的也应该是“这是我们欠过一份天大人情的证明”。
为什么会出现这个问题呢?
雨住笃先生继续说道:“我们聊得投机,我接着便问了下去这块勾玉来历的详情。他是这样回答的:‘我的爷爷帮助了一位外国女性,这是那位外国女性的赠礼。’”
“‘具体是怎样帮助的呢?’
“‘哦?你想听详情吗?告诉你是无妨,可你未必参详得透里面的机关呢。我的爷爷是战后的复员伤兵,在医院里接受看护。照顾他的是一个年轻的外国志愿看护者,语言不通,加上败战后的怨愤无处宣泄,难免会对这些没受到战火波及的战胜国、抑或中立国的人们没什么好脸色。就拿我爷爷亲口为我讲过的一个故事打比方:医院里有来自各国的志愿看护者们,也有随行的翻译。在医院的食堂里,说德语的人们总能得到更友善的态度,而其他语言或多或少都是要受到冷眼的。’
这让我不禁想到了处境与梅丽舍太太有些相似的一位历史人物——楠本伊恩。她是德国人西博尔德与本土的楠本泷之间的爱情结晶,在锁国政策下自然被当成异类看待。她习学的是与绪方洪庵相同的兰方医,在诸般歧视下,终于完成了作为第一位女性产科医生的成就。在我熟知的本国历史女性中,她算得我很是崇拜的一位。
只听得雨住先生继续说道:“我爸爸也是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出身贫家的我,这种故事也听了不少,于是也说了个我所知道的,好心帮助我们的外国人却莫名受到歧视和敌意的故事。棉仓先生见我也表现出了对这种普遍排外的反感,言辞便越发亲近,接下来,他终于开始讲述起关于这块勾玉的始末。”
“‘我的爷爷的伤势不算重,在医院里四处走一走,不出院门的话完全没有问题。有一天,他正打算走到医院的僻静处抽一根烟过瘾,突然发现,远处有人似乎围住了一名女性。他凑近了一些再看过去,原来是几个不明来路的人,正围住了替自己看护的看护师,名字是叫梅丽舍小姐吧。他知道梅丽舍小姐对日语不太熟,但这几个生人围住他不让他走路,口中说的却是日语。我爷爷从语调里听出这些生人明显表示出了对梅丽舍小姐不满,当即走上前去,挡在梅丽舍小姐身前,质问那些生人为何对陌生的外国志愿者纠缠不清。’
“‘爷爷走到那些生人们面前后,从他们一些人衣服胸前的口袋辨认出了,他们也是这座医院收治的病人。医院给这些病人都配发了印有医院标记的卡,作为出入医院的凭证。卡的颜色代表着允许行动的级别,这些人和他一样,都属于病情轻微,不需要监视其具体行动。爷爷是退伍的士兵,在战场上练出一副很结实的身板。这些人看到爷爷拦在他们面前,料想自己的身板占不着便宜,便愤愤地离开了。爷爷这时才回过头来看了看梅丽舍小姐,虽然和她语言不通,但看到她的手上拿着一个以日文书写的信封,他顿时便明白了这些生人为何记恨梅丽舍小姐了。’”
“应该是信封上的邮票贴倒了吧。”见雨住笃先生许久没有自己主动说出缘由的意思,而是用眼神不停地瞄着我,我终于把心中的答案说了出来。幸亏我在前些日子,曾经涉足过一段以邮票为线索的故事,得以重温过关于邮票使用的种种忌讳,才得以没在现在卡壳。梅丽舍太太至今也是不通日文,她自然写不出一个日文信封。可以断定,这是医院中的人与外界往来的书信。当时,书信还是主要的交流手段,医院的收发传达处无法直接联络病人,所以书信转送和转递往往也是由护士和志愿看护者经手。他们围住梅丽舍太太,显然是对她的所作所为有所不满,她无非是经手一封书信,和内容绝无干涉,那么不满的原因,便只有犯了邮寄中的忌讳了。
信封和信纸内容都是联系双方完成的,梅丽舍太太顶多负责拿着信封去传达室贴上邮票,投进邮筒的工作。在这里能够犯忌的,自然就只有贴反邮票了。在外国,贴反邮票或许说明不了什么,但在我们这个国度却意味着交情的终结。甚至可以猜测,这封信寄出的对象是和这些围堵者中的一个过从甚密的人。他们起先将信交给梅丽舍太太,在空地遇上时,无意间发现她手上的信贴反了邮票,于是便将她堵在这里,苦于语言不通,于是便造成了僵持。
“没错,嘉茂小姐还是一句话就道破了天机。当时,棉仓先生也是这样给我卖了个关子,我是左思右想了无数次之后无可奈何地耸肩放弃,他才将谜底告诉了我:‘爷爷后来记住了那些人的相貌,找本国的护士们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围堵梅丽舍小姐的那群人当中,有个人给医院外的恋人写信交流,便是让她做传递。偶然间看到了她手上拿着贴反了邮票的信时,自己心中当然是认为她有意在作梗拆散,所以才怒不可遏的。’
“‘既然他已经先入为主,那么爷爷即便是后来托人向他们转达梅丽舍小姐只是不知我们的忌讳这一真相,也难以得到他们的信任。于是后来,那个让爷爷得到勾玉的事件便发生了:他们打听到爷爷要外出,便重新凑在一起,商议要将梅丽舍小姐教训一顿。’
“‘当时窝在医院里的中年人们,大多都因为战败,自己或多或少失去了一些东西而积攒着愤懑与压抑。在教训梅丽舍小姐的提议提出后,参与谋划的人们都群起附和,气焰十分嚣张,以至于旁人都足以察觉。爷爷也发觉到了这群人有异样,便将自己的外出计划做了些调整。’
“‘当时本来的计划是,爷爷身在广岛的看护所,但要乘飞机回到霞浦去打理家事。他们就是趁着这个机会打算报复一番梅丽舍小姐。他们尾随爷爷来到火车站,看着爷爷挤上了闷罐列车,目送着列车开出站台,他们终于觉得时机来临了。由于爷爷是得到了许可后离开,手续上不会有太多阻拦,而他们是潜出医院跟踪爷爷,事后还要挑个守卫松懈的时机潜回去,花的时间不免周折了些。然而他们返回后,兴师动众地找上梅丽舍小姐的住处时,你猜看到了什么?’
“他既然这样问我,说明事情肯定不是按他们的预想发展的。我在事前也听了你们的故事,知道梅丽舍太太就在这里,并没有受到过伤害的样子。于是我便猜道:‘难道是看见了您的爷爷?’
“‘没错。他们看到的,是我爷爷拄着手杖,威风凛凛地站在梅丽舍小姐公寓楼的楼下盯着他们。公寓的旁边便是警署,他们丝毫不敢妄动,只好灰溜溜地打道回府。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里,爷爷把这些人潜出医院的行为向上做了报告,使得病情本就不重的他们被遣出了医院。并且,他还一直守在梅丽舍小姐的周围,直到几周过去,周围的气氛渐渐回归平静。最后,梅丽舍小姐在这里的志愿服务期结束时,爷爷已经出院。她便特意取道霞浦,将自己的一件配饰作为礼物送给了我的爷爷,然后才转道东京回国。这就是我的爷爷获得这块勾玉的故事。’
“棉仓家的小伙子主动说的就这么些,当然,听到这里,你们肯定也和我存着同一个疑问:就算棉仓友一郎这老头子再怎么提前预防,可他到底是上了去霞浦的火车,那他又要怎样才能赶在这些立马返程的人前面,前往梅丽舍太太那里并保护她呢?”
“我似乎在很流行的少年侦探漫画里读到过类似的故事呢。”面对雨住先生提出的这个问题,我尚在沉吟,第一个反应的竟是千鸟同学。“漫画里的手法是,这个人虽然明面上乘上一趟去远方的火车,可他在最近的一个站点立马下车并搭乘另一班车返回,这样不就能做到出乎意料地折返吗?”
“不够,不够的。”我还在为这个答案点头称是时,雨住先生却早已将其否定掉。“那个时候的长途火车,途经的站点都是尽可能地减少。比如,从广岛这种大城市出发,最近的下一个停靠点恐怕也只能是姬路。如果到了姬路再返回,就算是坐飞机,恐怕也赶不上他们对梅丽舍太太发难,何况当时还没有这种近距离城市间的短途飞机。”
“啊?这样吗?”千鸟同学自信满满的答案被果断地否决后,她的脸色立刻哭丧起来。雨住先生也没再将注意力投向她,而是将话锋带到了我这边:
“嘉茂小姐,你已经两次在我面前展现你的智慧了,我相信这个问题难不倒你,并且我们在座的所有人,都最为期盼你的解答呢。”
“雨住先生,您这番话真是高抬我了。”我连忙挥手推让,但旁边的雨住与三、千鸟妇女等人,无一例外,都将“舍你其谁”的目光投向了我,眼神中充满信任和期待。不得已,我只能低下头,用这个动作为自己赢得一些缓冲的时间。
最近,我似乎陷入了一旦遇到难题,便往神话传说中找灵感的依赖心。然而神话传说的确便是现实的艺术加工,许多道理早已在其中。大国主神从岳父须佐之男身边逃离时,做了一个防止他追上的准备工作,那便是将他的发髻拆开,把他的每一束头发都绑在房间的椽上。在他们逃跑时,果然因为失手让天沼琴发声,而被须佐之男发觉。好在他为了解开头发而耽误了时间,终究没能追上大国主,不得不承认了他统治苇原中国的地位。那么,火车这种硬性条件,就相当于绑住了须佐之男的头发。当时,如果须佐之男真要追上大国主,只需将缠住的头发一刀砍断,便能立刻发足追赶。所以,问题解决的关键便是……
“很简单,当时的火车开的很慢,并且随时都有可能停车,对吧?”
“是啊。毕竟是烧煤的闷罐列车,加上客货不分,时刻表也排得很糟,这种可能性真不小。”
“那就结了。尽管乘务人员不会允许旅客在这种非正常条件下下车,但只要让棉仓先生变得‘不再是旅客’,问题就很好解决了——他会在任意速度慢下来的时候被赶下车的。”
“我是没懂你的意思……什么叫‘不再是旅客’?”
“他先买好车票,应付上车时的检查,然后,等火车开动后,自己把车票毁掉,这样,在列车开车不久后的查票时,他就会被抓出来了。纵然交上一笔罚金在所难免,但他需要的,正是能够被立刻赶下车的契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