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地,棉仓先生和梅丽舍太太关于玉佩来历的交代有着明显的冲突。这就像事先没有串供的一伙盗贼,在被官府审讯时,只消将他们分开讯问,很快便能从互相难以印证的部分套出孰真孰假。现在,两人分别在不同场合,自愿叙述的故事有这样一些情节是能相互印证的:棉仓先生战后复员,在广岛的医院接受看护,梅丽舍太太是负责她的看护师;玉佩是梅丽舍太太结束志愿服务兼看护实习时得到的;她在即将回国时折去了一趟霞浦,然后在那里将玉佩的一半交给了棉仓友一郎先生。
相比这些能够印证的细节,两者的叙述之间无法印证的占了绝大多数。最为重要的两个故事:在广岛的医院发生了什么让两人缔结情谊的事件,以及在霞浦又是通过什么契机使得梅丽舍太太将刚得到的玉佩送出一半?依然是像审讯未串供的盗贼一样,但凡事情印证不上,又没有同时满足二者的解释时,那便可以得出结论:至少有一人没有交代真实的情况。
回顾我从梅丽舍太太和棉仓先生听来的叙述,它们都可以称得上情节连贯,合乎事理的一段故事。如果是在我们的质问下仓促编成,不经腹稿或宿构,那它的完成度也高得有些不合常理。所以,我更相信梅丽舍太太的言辞有编造的成分。在与千鸟同学说明了我的忧虑后,她也表示了相当的赞同:“是的,嘉茂同学。我从个人的观察上,也注意到了一些让我很不明白的事情。”
“比如说?”
“这段时日,梅丽舍太太不是住在我家里吗?我们家也是日式宅院,她所住的客房是一栋长屋隔出的隔间之一,周围也有一些我们雇用的人住着,到了晚上,这些人便听到她的房间中不时传来叹气和啜泣声。有些好心的人便喊醒了雨住与三先生,众人在门外探问她‘有什么事吗?’但她并没有开门,只是用虚弱的声音回答‘谢谢关心,我没有事’。”
“一个人远赴异乡,没有见到想见的人,编出了一番说辞也没能取信于周边,她的心里定然还藏着什么事吧。但我们贸然去询问,在没有解开她的心防前,恐怕也只是空费力气。我想,要让她说出实情,恐怕还是只能从她给我们提供的唯一的实证入手。”
“什么实证?”
“那张拍摄于五十年前的布店‘棉仓’的照片啊。当时还没有今天这样小巧便携的数码相机,并且当时的胶卷一旦通过安检,便会因为射线而曝光作废,她不过是来这里实习兼志愿服务,携带笨重的照相机,并且在语言不通的环境下找到照相馆买胶卷,我很难相信她能够做到。所以,我想向她打听一下这张照片是谁拍摄的,或许能对挖掘她的心事有些帮助吧。”
于是,我们又拿出了梅丽舍太太一开始便拿出的照片。照片的主景之前也有提过,正是“棉仓”布店,也就是现在这座茶屋;外面的人行道上分布着消防栓、邮筒、电线杆等标志着时代特色的障碍物;照片以一个较高的俯角拍摄,虽然是黑白的,但也能从光影上判断出此时是傍晚,拖长影子的行人们正在街上行走,有的还推着自行车;也有一些服色近似的人们正出现在店内的空间,可以看出当时物资的匮乏。
“这种照片要怎么查呢?”面对这种年龄远在其之上的照片,千鸟同学显得茫然不知所措。她虽然认识照片中的各种物件,但其中所蕴含的事理,她却欠了发现它们的眼光。
“这还真能够下手,我先到外面转转。”由于家教的不同,我对勘考老照片也是有一些心得的。在一时间难以用言语做出说明时,我选择了以直接的行动向她做出示范。
“天气这么热的,要不要带把阳伞?”千鸟同学见我作势外出,便指着茶屋内部区域的一个半开的储物柜,里面存放着一些阳伞。
“不了,我戴着遮阳帽就行了。”于是,我将进门前一直戴着,坐下后便放在坐席内侧的白色大遮阳帽戴上,拿起了那张老照片走出了茶屋。屋外陡然的一阵热浪让我顿生退回室内的怯意,但毕竟有言在先,我将帽檐按了按,过了马路走到了对面。旧时的照相机,能够调节的焦距也有限。我按照照片上的实物大小,大概判断出了拍摄的方角和位置。然后重新走进茶屋里,向千鸟同学询问道:
“千鸟同学,这栋茶屋对面的土地,五十年前是怎样的情况?”
“我听爸爸说过,那边五十年前是一片住宅区。”
“住宅区的样式是怎样的呢?是像今天这样的高楼住宅,还是二三十年前的五六层的小区,抑或是战时一二层的平房样式?”
“这……我还不清楚,不过嘉茂同学,请稍等,我去里面找一本老相册。”说罢,她便匆匆跑进了放有茶师陈设的里间,一通翻箱倒柜之后,她抱着一个红色硬塑料封面的厚本子重新出现在我面前:“这里有许多过去拍摄的照片,我的曾祖父柳川先生和闻斋先生,也不时会心血来潮当一回摄影爱好者呢。”
翻看千鸟同学在挑拣后递给我的照片,我可以确认,我们面前的这一排建筑,在五十年前是战后仓促兴建的低矮平房,仅有一层,并且建设得相当密集。后来,我们又询问过附近的老人,得知这些平房是为了安置从首都圈辐射性外涌的人们所建造。于是,我望着那张照片,向千鸟同学发问道:“你看,这张照片是以一个俯角去拍摄‘棉仓’布店的。然而我们对面都是低矮的平房,到哪里去找拍摄点呢?”
“用自拍杆……”千鸟同学刚说出口,也知道了事情不对。五十年前是没有自拍杆的。而当时的街道,两边都是低矮平房,一个人就算站在一层的房顶,也绝对无法用俯角拍到招牌。这张照片拍摄的是棉仓布店,又为什么要选择这个角度来拍摄呢?
“千鸟同学,我觉得我还是有必要出一趟门。”
“这次又是去哪里?”
“去电力公司。”
“去那里干什么?”
“如果低矮的平房无法以这个角度来拍摄,那便只有更高的地方了吧?而更高的地方,又要在这附近,我能够想到的,也只有……电线杆顶了。”
“原来是这样!”千鸟同学惊呼一声。“那么嘉茂同学是要去查当年立在这里的电线杆吗?”
“市政部门对这些设施的安装、管理和拆除终归是有记录的。我顺着照片的角度和当年的位置,有自信可以查出是从哪根电线杆上拍摄的。然后,我需要查出五十年前,负责这一带检修管护的电工。电线杆是高危地带,那里未经许可是爬不上去的,然后向他询问……”
“嘉茂同学,事情已经过去了五十年,我觉得他仍然在世的可能已经微乎其微了吧。”千鸟同学讪笑着,这让我自己都意识到了自己的思维又一次钻进了牛角尖。就算我去市政部门查出了当时拍摄的是哪一根电线杆,就算找到了那个电工,他也早已年迈而未必能记得当时的这件小事。我脑海中的模拟原本是这样的:这位电工正准备爬上电线杆,突然有人拜托他拿着相机上去,拍一张以“棉仓”布店为主景的照片。然而,电工检修的时间一般不会告知外人,主景是“棉仓”布店,说明请托人也是与棉仓家有关系的。这家布店是棉仓友一郎在回到霞浦后才开的,并且它被冲洗出,交给了梅丽舍太太。
“千鸟同学,相片集里有千鸟家盘下这块地后拍摄的照片吗?”
“有啊,你等我找找看。”千鸟同学又在相片集里翻找了一番,然后取出了几张照片。
“和我预想的不差。但凡人们想拍自己的店面,终归是以方便的角度来拍摄。就像这几张照片一样,它们的拍摄角度,很容易便能看出,是站在马路的对面拍摄的。那么,棉仓家的人为什么要特意请人爬上电线杆来拍摄这张照片,而棉仓友一郎先生又为何挑选这张照片交给梅丽舍太太?当时,专业的照片放大技术、局部拍摄和剪拍等特技摄影还没有普及到民间,可以确信,这种民间花边相纸所冲洗的照片就是实打实专门拍摄的。至于拍摄它的目的,需要怎样来解释呢?”
倭建命东征的尾声,是他迎娶美夜受姬之后,为了“逞英雄”而将曾救他一命的神剑草薙放在美夜受姬的身边,徒手前往捕捉伊服岐能山的山神。那时,他看见一头硕大的白野猪,便认为是山神的使者而与其徒手搏斗,孰料想,这头白野猪却是山神本尊的神体。在人与野猪的搏斗时,山神由于激烈的运动而引发了山上的冰雹,冰雹砸在倭建命身上,进而使他的体力加速损耗,最终油尽灯枯。这个神话虽然有些凄凉,但也反映出了当时“人难胜天”的落后感。一个征服了东国无数民族的强健武人,竟尔倒在了恶劣的天气和野兽的夹攻之下。倘若他不在新娶的妻子之前逞能,带上了那把剑,恐怕野猪的搏斗轻易便能解决。
“嗯,逞能……”千鸟同学完全无法知道,我在这一阵的沉吟中到底想到了怎样一个故事。只听到我说出“逞能”一词的她只好顺着我们之前交流的方向试图延续对话。
“嘉茂同学是觉得,棉仓友一郎先生为了在梅丽舍太太面前逞能,才请人用电线杆上的视角拍摄自己店铺的照片交给梅丽舍太太?”
“不,不,逞能的不一定是他……但拍摄的是布店,总归是和他有关系的。”
“嘉茂同学,你到底想的是什么啊?就别卖关子了。”
“呼……真是的,我早就该想到的,我不应该站在怀疑梅丽舍太太言辞作伪的立场上来考虑这个问题。诚所谓‘生而知之者上也’,事先便知道了问题答案,这才是最好的。”
“这到底是什么啊?”
“这是一个信号。”
“信号?”
“在梅丽舍太太的故事里,她到霞浦后,发生过一起玉佩被抢夺的事件。仔细想想,如果不招惹别人,又不显山露水,谁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外国人下手呢?而且下手快准狠,精确地抢了玉佩便消失在人群中,这又要怎样才能办到呢?我觉得,必然需要有人给下手的人望风,兼而发令。并且,他们选择的方式便是……高处照相机的闪光灯。”
“这也太……不现实了吧?”
“事实或许就是这样‘科幻’:当时可没什么手机,望风的人要如何与下手的人联系呢?自然也是通过远距离的信号。然而,要让这个信号更加自然,通过的也是所谓的‘制造偶然事件’。所以,他们采用的或许就是这种方式:望风者拜托此时正好爬上电线杆作业的电工去拍一张照,闪光灯的亮光就是给下手者的信号。这样,便可以伪装得两者毫无关系。”
“那为什么嘉茂同学会这样判断呢?”
“自然是要建立‘照片与布店’的联系。在考虑了种种可能之后,我根据‘这张照片必然对梅丽舍太太有重要意义’这个角度,思考了这样一个恐怕有些匪夷所思的答案。毕竟,在棉仓先生为她追回玉佩后,有可能便将这个团伙一起交给了警方处理。而这样一来,他便可以用这张照片向梅丽舍太太解释事情的始末,同时这也是一张能够告诉她自己的位置,并对她很有意义的照片了。”
“那么……这样一来,梅丽舍太太说的前面一半……”
“不,前面一半恐怕才是杜撰的。你没有发现,她在叙述这后一半故事时,明显比前一半流畅的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