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仓勇夫和梅丽舍太太两人分别讲了自己愿意道出的一段故事。起先虽然有些疑窦,但在我使用了一些不甚光彩的手段之后,终究让梅丽舍太太道出了心中隐瞒的实情,得以印证出一段更为合乎情理的故事。回顾这段故事,可以说棉仓先生堪称英雄救美,他凭借自己的身板与气场,镇住了向梅丽舍太太滋事的宵小之辈。
但棉仓勇夫的叙述中,却丝毫没有听出棉仓先生以自己的武勇传为傲的意思。甚至是因为梅丽舍太太特有的恐惧情结,我才得以猜测出当时棉仓先生的真实举动。然而,棉仓勇夫起先也没有径直道出原委,说明他也是一个不喜张扬的人。于是,在梅丽舍太太已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后,调查的重点便又转回到棉仓先生身上。之前,我们请雨住与三的父亲用其他名义造访棉仓家,并有意去套了话,现在,掌握了事件真实情况的我,带上了梅丽舍太太,和千鸟家一行人又一次敲开了棉仓家的门。
棉仓家是一户农家,和从事农业产业的人们有着广泛的交情;现在,他们家的房子又到了使用年限,于是又与建筑事务所产生了交集。建筑事务所里的设计师为他拿出了方案,现在,棉仓家不时有施工队的人出入,在棉仓家宅基的空地上搭起了一座简易的板房,然后帮着将他们旧宅中的器物搬到板房内。棉仓勇夫从搬得几近空房的旧宅里钻出来,见到是我们,他的脸上登时蒙上了阴影。
“你们又一次造访,有何见教?”
“事情是这样的,棉仓先生……”权做我们形象上代表的常磐先生,将我整合后的故事转述给了棉仓勇夫。由于名义上是从梅丽舍太太口中打听得来,加之又有些我个人的添油加醋,这倒也不至于让棉仓勇夫怀疑是从雨住笃先生那里套回的说辞。不过,他既然将故事告诉过雨住笃先生,这反倒是成为了我们“事后对质”的一张底牌。按照我们的计划,常磐先生在讲述完故事的经过后,再次向棉仓勇夫提出了询问。“棉仓先生,您的父祖有没有将这个故事告诉过您呢?”
“说过,不过没这么详细罢了。”
“这样一来,可以取信于您了吗?”
“就算是取信好了。那么,你们要问些什么?”
“在我们第一次造访时候,您并没有直接向我们直接道出这个故事。我们想知道的是,您的父祖是不是特意交代给您了什么,以至于您对问及玉佩的人如此提防?当然,这不是我们此行的主要目的。我们最希望的,还是希望您能够满足梅丽舍太太的请求,如果您的家中存有玉佩,还请将它赐还给梅丽舍太太。”
“既然你们都把故事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我也不妨和你们说说实话,话或许会很长,请进来坐吧。”说着,他将拦在正门外的身体向旁一让,露出了空荡荡的屋内。常磐先生带领我们一行走了进去,在一间撤去了坐垫的和间里坐了下来。对坐在棉仓勇夫对面的是常磐先生,上下手坐着我和千鸟同学,而依然对和间有一些恐惧情节的梅丽舍太太则坐在我们身后,雨住与三陪坐在她旁边,向她进行同声传译。
“关于这件事和这块玉佩,我也是从老爹那里得知的。故事和你们所讲述的基本一致,不过还是简略了一些。”他又简单地复述了一遍他讲给雨住笃先生的故事,我们心下都是明白人,听见他并没有刻意隐瞒,我们都稍稍安了一点心。在讲述完大致的故事后,他面色陡然庄重起来,对我们说道:“至于我最开始没有对你们吐露实情,实在不是我的本意,而是出自我父亲留给我的遗教——就算确认了对方持有玉佩,也请装作丝毫不知。”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我可不知道了。说实话,你们第一次来访时,我看见你们陪着那位颤巍巍的外国老奶奶,便对你们急公好义的品格十分佩服。按理说,就算你们今天再来,也依然没有‘证明我第一次在说谎’的证据。但我看到你们依然扶着那位老太太走下车,便知道你们依然没有放弃。所以,我宁愿让老爹的遗教打破一些。”
“非常感谢,非常感谢。”在常磐先生的指示下,我们进屋的五人一齐鞠躬。待我们恢复正坐后,他发问道:“那么,您的父亲究竟告诉了您什么,并且为什么要特意做出这样的告诫呢?”
“很遗憾,这一点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愿意将我知道的全部如实以告。”棉仓勇夫顿了顿,又道:“我从老爹那里听来的故事,就和我刚才讲述的那样,并没有什么波澜起伏。反倒是听了你们的讲述,才知道爷爷经历的居然是这样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我小时候,还没有把它当‘宝贝’的观念时,曾经觉得新鲜而把它拿出来玩过。那时便被老爹发现,然后凶了我一顿。于是我心里便记挂着这个东西,找了不少次机会,但老爹始终不肯吐露。直到老爹上了年纪,眼看着没多少日子了,他才将我叫过来,告诉我上面的故事,并且要求我,即便是故事里那个外国的小姐要求拿回玉佩,无论是什么方式都不能还给她。”
“这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为什么您的父亲要这样做呢?”
“据我这么多年的观察,老爹也没有把玉佩当成宝贝一样爱不释手,只是把它放在家里,当一尊佛一般地供着。我也问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得到的答案仅仅是‘你的爷爷是这样告诉的我,你也把它传下去就好了。’”
像这样不知其所以然而囫囵传诸后世的遗教,天下也是所在多有。在古代的神话传说中,大毘古命前往高志国时,遇到了一位唱着奇怪歌曲的少女。歌词十分诡异,讲的是对御真木入日子的警告,说是有人潜伏在他居所的前后门,想要取他的性命。大毘古命询问这位少女,得到的回答却是“这是我们世代相传的歌词,我们也不知道歌曲中说的是什么,只是徒然地将它唱出来罢了。”直到他将歌词转呈崇神天皇时,天皇才告知他“这是山代国,他的庶兄建波迩安王谋反,意图对天皇取而代之的征兆。”
将歌词与政治附会,是当时常用的政治口实,是非暂且难论。单道是这种不明所以的文辞流传后世,例子也不胜枚举。现在,棉仓勇夫家里便传下了一道令人匪夷所思的训诫,而留下训诫的知情人已经去世,连棉仓勇夫的父亲也不过是囫囵地完成自己的使命。在这样的条件下,我们却被迫承担崇神天皇的角色,要为这道遗命进行解密。当然,在难题产生的同时,我总是会暴露在期盼和请托的目光之下,这次也不例外。于是,我按照惯常的思考回路,向棉仓先生提出了请求:
“不好意思,棉仓先生。为了解开这个谜,能不能为我提供一些您父亲和祖父的资料呢?我想对他们做一些更深入的了解。”
“那,你们等我一下。”由于这间即将拆除重建的老宅里的物品都移动到了临时的板房里,他便起身去了外面。在只有我们一行五人的空阔广间里,我神情严肃地思索着。
待到我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时,棉仓勇夫已经抱着一个套着塑料外盒的大相册,样式和我在千鸟家看到的一样。对于式样古旧的老相册,各处的外形如出一辙。棉仓勇夫打开相册,从中挑了几张照片递给我。这些都是人像,并且以我的眼力,很快便确认这些照片拍摄的都是同一个人。凑上前的梅丽舍太太看到其中一张单人的照片,不由得神情恍惚,怔怔然许久都没有回过神。
从她的反应显然可以确认,照片中的人便是棉仓友一郎先生。对面的棉仓勇夫也在一旁说道:“这是我爷爷的照片,在战争刚刚结束时拍的,那时他和梅丽舍太太还没有见面吧。”
眼看着梅丽舍太太百感交集地看着那张照片久久不语,我也放弃了对她的等待,转而向棉仓先生询问:“您的父亲留下的照片,可否让我一观呢?”
“哦……但我老爹一辈子忙活,没我爷爷那么多的闲工夫去拍照片。我找了许久,也就这么一张,还是个未必能分清的背影。”说着,棉仓先生将相册翻到了特别末尾的部分,从中出示了一张照片。我借着他翻到该页的空隙,偷瞄了一眼那一页上的照片。残留在我视界中的依然是黑白色的人影,隐约有大人牵着小孩的身形。从已知的棉仓家三代人的年龄来看,这拍摄的应当是棉仓友一郎牵着年纪尚幼的棉仓家长子。再回看棉仓勇夫出示的这张照片,是几个粗布衣装打扮的人站在田埂边聊着天。
“这些人,都是一起干着农活的朋友们吧?”我看向这张照片。聊着天的一共有三个人,样貌都很平凡。左首第一位是个身材偏矮的人,身材壮实,穿着粗布衣服,袖管裤管全部卷起,正一手叉着腰,一手夹着纸烟。他裸露的下臂和小腿上光滑,并且渗出不少汗珠,料来当时是比较炎热的季节。站在中间的是个同样壮实的人,不过身高就要比第一位高出许多,浓眉大眼的他扎着一个头带,颈上搭着毛巾,和第一位衣料相同的衣衫却远不如第一位那样齐整,上下总有着斑斑点点的痕迹。第三位则比前两位来的清瘦,他同样叼着卷烟,不过比起第一位那壮实的身板,他倒像是个烟枪。扶着卷烟的左手上,前三根指头都用布缠了几圈,似乎这人的手部受了什么伤。至于衣服,则介于前一人的整洁和第二人的褴褛之间——他上装袖子很是邋遢,但下身终归笔挺。
“是的,他们是老爹的朋友,我年纪还小的时候,他们就不时会过来我家。”棉仓勇夫开始回溯起当时的故事。“老爹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几乎就没有去拍照的闲心。这张照片还是当时一位街头摄影师捕捉到的镜头,他后来用这张照片去投稿得了奖,所以给照片里的人一人寄了一份。说起来,事情也过去这么多年了,这两个我还要叫伯伯和叔叔的人也都不在了,想想还真是快啊……”
棉仓勇夫有好一阵子沉浸在了往事中。待到他反应过来我们这些人还在等待他的说明时,他慌忙摆了摆手,道:“很抱歉,一时间出了神,你们应该不清楚谁是我老爹吧?我告诉你们……”
“您的父亲应该是最左边这位身材较矮的人吧?他常年从事农耕,需要在泥水地里活动,泥土干结剥落后会将身上的汗毛也一并带起,所以他的身体上汗腺发达,并且皮肤光滑。至于其他两位,好在他们没有农民的特征,相反,倒是其他职业的特征更为明显。结合已经掌握的,您的父亲从事耕种的情报,我才敢斗胆做出上述的判断。”
至于照片里的另两个人,中间那位高而壮的是一位从事和高温锻冶工作有关的人物,例如铁匠或冶炼厂工人。他的衣服破烂便是明证:人都是爱惜自己衣服的,只有铁匠才会长期接触容易使衣服烧出洞或烫毁的火星。至于右边身材消瘦的那位则是木匠。木匠的工作多用手而少用足,所以他长期运动的上半身显得比下半身结实,这便是他身材看起来消瘦的原因。并且,锯木等工作,在当年还需要不少手部工作来固定工具,在操作中容易受伤,而木头时容易对双臂造成伤害,且双臂的布料容易磨破。这便是我得以断定他们职业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