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丽舍太太的另半块玉佩依然在棉仓家手上,但在仅仅有一个推测的情况下,是无法让棉仓勇夫主动将它交出来的。即便我们在最开始的见面时,已然以“为了完成老人的悲愿”来请求他成全梅丽舍太太,但棉仓勇夫后来虽然松了口风,透露了一些故事,但终究也没有触及故事的真相。那段故事的当事人之一已然谢世,而另一人同样也不是完全的知情者——她虽然猜到、想到许许多多,但依然没能窥探到事实的全貌。
得知事情全貌的唯一一人已然不在人世,就连他的故居也即将被拆毁。棉仓家正在建起新房,此时住在临时板房里的他们,生活空间不如以往宽敞,自然就会嫌弃起许多以前不觉得碍眼的物件。于是,有一通电话打到了千鸟家的宅邸——由于我们依然没有放弃希望,所以便给棉仓家留下了我们的联络方式。
棉仓家让我们去处理的是一批明显很有年代感的服装。棉仓勇夫和棉仓敦达在整理老人的房间时无意间发现了这些衣服,服装的款式有着明显的时代感——比如用我们传统的线纹布仿造的衬衫,又或是大正到昭和前期式样的浆直西装。这些具有鲜明时代感的衣服,自然不可能属于战后才来到棉仓家的人。由于棉仓勇夫和棉仓敦达的父母都已去世,自己的夫人又还在中年,这批衣服不来自他们的母亲,更不知道来自何人。于是,他们便想到了和棉仓友一郎有关的梅丽舍太太。但我们到了那里之后,却发现这些衣服也一样不可能属于梅丽舍太太。
“就算这些衣服男女都适合,但梅丽舍太太现在就算是年老萎缩,也足有一米七左右,身体健壮,当年定然也不会矮。而这些衣服,看身材,只像是给一米六身高的人穿,并且设计得很紧凑,显然是给瘦削型的人穿的。”在我们看到这些衣服时,惯常了以另一幅面具出现,故而对衣装很有些研究的常磐先生便立刻做了判断。
“这些衣服看来也不是梅丽舍太太的了?”棉仓先生看见我们拿着衣服在梅丽舍太太身上来回比划,而她显然穿不下这积满了岁月痕迹的衣服。于是也走向了装衣服的小箱子,随手拿起了一件,道:“这些衣服现在也找不到地方处理,你们愿意的话,就把它拿去衣料店吧,好歹还能提取一些碎布头来用。”
“抱歉,这恐怕也办不到了。”常磐先生说。“这些衣服已经经过了五六十年的岁月,且不说现在已经不使用这种布料,就算使用,里面的纤维也早已老化,穿起来会让人感觉非常僵硬的。以我的想法看,这衣箱里的衬衫西服居多,虽然那个年代女性也常穿这些,但这更应该是男性的正装吧?为什么不能是棉仓友一郎先生的衣服呢?”
“因为老爷子同样是绝对穿不下这套衣服的。”即便棉仓勇夫他们心知自己很有可能不是棉仓友一郎的直系血脉,但言语中依然坚守着和他之间的亲情羁绊。“老爷子的身高一米八只少不多,这种小衣服绝对不是做给他穿的。”
“那一代里,棉仓家还有其他远房亲戚吗?”我试着提出其他的可能。“这会不会是某个人寄存在这里的衣服,只不过年代久远,已经没人记得这事罢了。”
“没有,我们家对寄存的物品很讲究,绝不会因为年代久远而忘掉。”说着,他指了指一个老漆木的五斗橱,里面有一摞发黄的纸片,上面各自写有“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寄存何物于此”的信息。“我们家地方大,别人放些东西在这是常事。所以我们一直都留着心眼,谁放了什么东西,还没有取走的都记得很清楚。”
“然而你们却不明白梅丽舍太太的心事。”我心里暗自想着,随手取过了一张发黄的纸。这些纸因为年代久远而干裂,稍加翻动便有边角碎屑飘下。再回过头看看那些衣服,虽然常磐先生说它们纤维老化,但它们依然可以折叠伸展,在有限的翻弄之下并没有生出什么破损。以我所知的纸张鉴定的学问来分析,棉仓家开始记录寄放物品的年限显然要远过这一箱衣服,也就是说,这些衣服断然不是别人寄放在这里的。
“没有寄放的可能,也就是棉仓家的人们自己做的了?那么,可不可以是友一郎先生想为别人做一些衣服,结果因为种种原因没有送出去,最后只能留在这里一直到现在呢?”
“我们起先就是出于这个想法联系你们的,因为我或许觉得它就是老爷子送给你们梅丽舍太太的。然而看到她难以穿下这套衣服时,我便明白,这绝对不可能是我们老爷子要送给什么人的东西。”
“这又是为什么呢?”
“想想看,我们老爷子之前是开布店的啊。开布店的也兼订衣服,老爷子开了这么多年布店,肯定知道做衣服前先量尺寸的道理吧?既然是人家要做的衣服,这衣服又没有什么质量问题,除了身材的原因,别人还能有不要的理由?”
“除了对方拒收,有没有像梅丽舍太太这样,因为一些客观的原因才寄不出去的呢?”
“我们一个小城小店,能来的人不就是附近的人,还有什么远方的大客户不成?”
“那这一箱衣物,既不是别人存在这里的,又不是本打算送给别人的,更不是留给自己用的,那会是干什么的呢?”
“这可真不好说。对了,我有一个想法,咱们拿几件衣服,翻一翻缝合线从腰往上数两寸的地方,或者裤腰往下数两寸的地方,看看有没有深蓝色的徽标。”棉仓勇夫说着便拿起了一套衣服,将他希望的两个地方指给我们,但他自己对这件衣服摇了摇头。我们也照着他的话翻看了几件,但依然没有棉仓勇夫希望的徽标出现。
“找这种徽标有什么用处吗?”
“这是‘棉仓’布店制作的衣服的标记。”棉仓勇夫说道。“这是我从老爹那里听到的说法:老爷子之前给人做衣服,一定使用深蓝色的徽标作为记号。这些衣服没有这种徽标,那就肯定不是老爷子自己做的衣服了。”
“可能性又排除了一种,这还是一套别人制作的衣衫,放在棉仓老先生这里这么些年。”我沉吟道。“常磐先生,以您的见闻来看,这些衣服的款式最早可能出现在什么时候?”
“最早可以到大正年间了。”
“看来这并没有什么成为线索的价值呢。那么以衣料的成色看呢,能不能将成衣的时日确定在某一个范围之内?”
“这我恐怕做不到。”常磐先生摇了摇头。“像这样完好地密封保存,对衣服的品相是一种很好的保护。按正常看,这么好的成色和韧性,如果不是样式的客观限定,我可能只会把它当成二三十年前的衣服。然而这样式,没有四五十年是说不过去的。”
“衣服……衣箱……保存……”我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奔向那个衣箱。这个黑漆木的衣箱,外面已然斑驳,不少漆片已然剥落,露出了里面的木芯,而外面的金属销也锈迹斑斑,手一摸便能留下漆黑的印迹。“过去的衣服时常会被虫蛀,必须得靠樟脑丸一类的东西才能保证它的存放吧?这些衣服完全没有这种痕迹,而打开衣箱时又没有闻到樟脑味,恐怕问题就只能出在衣箱上了。衣箱的外表,漆和金属都锈蚀了,说明棉仓老先生也没有特别注意它的保存,然而它的内部保存得相当完好,说明问题只能出在箱子所使用的木质上。”
“一般的常识是虫子会蛀烂木头,但世界上有许多植物,其中便存在自身能够驱虫的木头,比如樟木便是其一。我在这一道是外行,但至少知道这样一个例子。眼前这口衣箱,很明显,使用了防蛀的木料,具体是哪种木料此时并不好说,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以这样的木料制造一口衣箱,在至少四五十年前,绝对不是一件小事。”
木材要防虫防蛀,除了自身能够散发出驱虫的成分外,自身的木质也要足够致密,而这样的木材打造的衣箱分量自然也不轻。我抬了抬翻开的衣箱盖,验证了我的判断。
“像这样够质量,也够分量的一箱衣服,我觉得棉仓老先生定然是知道它的用处的。否则,他绝不会拿一个贵重的衣箱存放自己几乎不穿,本身价值又不贵重的衣服。并且,这个衣箱既然和衣服配套,而衣箱的价值又远高过里面的衣服,我们也绝不会送别人一个空衣箱,所以棉仓老先生也不会把它送给别人。此外,这些衣服既然是和衣箱搭配的,本来肯定也是有它的用途的,只不过因为某种原因不再使用,所以它才被一直留在这里。”
“说了这么多,到底那所谓的‘某种原因’是什么啊?”
“衣服终归是要穿的,而结果无非是合身或不合身两种。不合身的衣服可以立刻去改了穿上,没必要几十年存在这里,但有一种衣服,却是即便改了,也同样无法立即穿上的,那便是……寿衣。”
“你是说,这些都是寿衣?”
“没错。这应该便是棉仓老先生为自己准备的寿衣,只不过因为自己并没有‘如自己期望般地逝世’,才没有使用。但这些毕竟是庄重的衣服,他在预备的时候,便使用了贵重的箱子,但既然已无用处,他也便没有再去理会这些寿衣了。”
“你凭什么就确定是寿衣?”棉仓勇夫看到我的言辞中有编排他祖父的嫌疑,情绪不自主间便激动了起来。
“想想看,您的祖父在战场上受的伤不过是大腿上中了一颗子弹,可他为什么要疗养十五年?而且,为什么是在广岛的疗养院?这样一说,你还不明白吗?”
一席话,让原本气势凌人的棉仓勇夫顿时锋芒尽失。在场除了梅丽舍太太的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倒抽了一口凉气。当雨住与三先生将我话中的真意告诉梅丽舍太太时,她终于没能止住自己的情绪,嚎啕大哭起来。
没错,这就是棉仓友一郎之所以躲着梅丽舍太太的真正原因——他在原子弹爆炸中受到了辐射,并且因此丧失了生育能力,他不愿辜负梅丽舍太太的青春,只能通过一个又一个看似完满的谎言将她“赶”回自己的国度。
被检测出自己是辐射病患者后,心灰意冷的棉仓友一郎定制了自己的寿衣。他也目睹过受到照射剂量更大的患者去世时的惨状:身形萎缩、骨瘦如柴。料想自己去世时也是那样的他,在定制寿衣时,不免将自己的尺寸按照想象缩短了一些。所幸,他躲过了这一劫,只是做了不孝有三的实证者。寿衣又是送不出去的东西,于是这口箱子,连同里面的衣服,便永远地留到了现在。
“为什么棉仓老先生的住所有这样一口华美的衣箱,为什么里面放着不合身的衣服,为什么他要收养两位养子,为什么他要拒绝梅丽舍太太……综合一切,这便是最能够解释一切的答案。”
“为什么……你直到现在才说?”这回,情绪激动的人换成了千鸟同学,她平日对我的询问甚至在她的不满下化成了质问。“嘉茂同学,广岛和十五年疗养,这是你还没来棉仓家就已经掌握的情报吧?为什么那时你就没有说出这种可能呢?”
“如果不是看到这些明显小了一号的寿衣,我自己都不愿意相信这种最可怕的猜测。然而,棉仓友一郎先生是幸运的,他是一个善终者,尽管他亏欠了一些人,但他终究是一个从地狱里走出来的人……”
在许久的沉默之后,也不知是谁,终于鼓起了勇气向棉仓家的长孙道:“棉仓勇夫先生,现在,可以请您为梅丽舍太太的最后心愿出一份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