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些天,泷川小姐一直被认为是赞成派的核心人物,受到赞成派的极力拥戴和反对派的仇视,道乐亭和执行部在这一点上的认识,使得我在思考时不免有了局限。一直以为,泷川小姐是因为反对派作梗才不得不偷偷来到霞浦的我,直到那一晚看到风间小姐贴在我家附近的海报,才意识到这样一点——泷川小姐其实不是被迫退出演出的,她是主动提出自己藏匿,以此换取反对派的暗中支持的。
这样一来,前面的几个谜题豁然而解,她并没有受制于反对派,自行便完成了藏匿:在列车上时,并不是反对派一拥而上,在洗手间控制住她,而是她自己在列车后的空间中完成了变装。她骗过车上人的手法,是伪装成乘务员。那一节列车的后方除了洗手间,还有乘务员室,那边的列车驾驶室虽然上了锁,但依然会有不当班的乘务员在最后的这个房间休息。于是,她潜入了乘务员间,趁着乘务员熟睡盗取一套存放在那里的制服,换上后压低帽檐,走出最后一节车厢。由于刻意遮掩了相貌,导致福田先生在衣着的混淆下放松了警惕,使得泷川小姐离开了他的监控范围。最后,她再将换下来的乘务员衣服放在其他车厢的乘务员室。这样一来,列车运行方面在最终核对时也不会少了任何东西,顶多认为那个乘务员睡糊涂了。
接下来是行李的事。泷川小姐的行李箱其实便在风间小姐手里,她频繁使用,摞在另一个衣箱上的那个便是。之所以她使用这个衣箱,实际上便是她们掩人耳目的需要:泷川小姐和风间小姐事先已有默契,两人将各自的行头装在对方的衣箱里出行,泷川小姐消失后,风间小姐将两个衣箱都当做自己的衣箱使用:其中一个是她众所目睹的惯用衣箱,另一个又装着她的常见衣物,这样一来便足以打消他人的疑心。这也是我确信,泷川小姐事先便和反对派进行了交涉,以相当不利于己的条件来换取她们的协助。
泷川小姐不愧是行动力惊人的性格,她的这些计划真就差点将我困住。幸亏是我留意到了我家附近的风间小姐,否则真就要让她瞒天过海的计策得逞了。在这之后,我向田边太太确认了雀栖商业街贩卖的衣物差异,得知“雀栖有一种款式的衣服定价畸低”,并且定价的差异很大可能就是制衣工资历的差异。我顿时意识到,雀栖的制衣厂有可能存在雇佣极廉价劳动力的事实,而这样的劳动力便是——童工。
隐隐有这一层预感后,今天我的一些所见所闻也证实了这一点:戒备森严的工厂、送餐餐盒比正常的小一圈、数量很多。而一名女性伪装成送餐者出入工厂,更使得我的预感得到了证实。泷川小姐被她的父母描述为“莫名向往着雀栖商业街”,连父母都难以掌握的原因,只能是这种“兹事体大”的阴暗面了。
“我的分析大概就是这么多。泷川小姐,接下来,我希望听听你的故事。”
“听我的什么故事?”
“当年,你是如何发现雀栖的制衣厂里豢养着童工呢?”
“我的爸爸妈妈和你说过,我小时候偷偷拿着钱前往雀栖商业街的故事吧。”
“似乎你还用了些手段尝试着获取银行卡密码来着。”
“没错,表面上,我是喜欢洋服才向往雀栖,实际上,正是洋服让我知道了雀栖还有这样一个不为人知的阴暗面。你们也知道,雀栖商业街的准入很严格,相对于鹿洋那种来去自由的管理模式简直是天壤之别。我得知了真相后才明白,他们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就是要保持这个秘密。否则,童工哪里能在这十几年依然存续?
“话说回来。那时,我得到我妈妈的同事转送的花边洋服时,的确喜欢得不得了,朝思暮想便是像芭比娃娃那样,穿上更多漂亮的衣裳。爸爸妈妈拗不过我,便去雀栖又为我买了一件。我对它同样非常珍爱,时不时就把它摆在衣架上,拿着放大镜细细观察它。正因为我用放大镜观察,我才看到了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我之前也用放大镜观察了第一件外国的洋服,记得它的一针一线,而这一件新洋服,针脚却和另一件完全相反。
“为什么特意全缝成反向的针脚?我问过妈妈,她告诉我这样缝并不会有什么差别,但她也说,她那个年代完全不可能这样缝。我心想其中必有蹊跷,于是又拿着手电筒细细看了一遍。果然,我发现它在多层布缝合的领口处,藏起了什么东西。我拿小刀割开领口,发现里面是一小块布片。”
说着,泷川小姐从怀中掏出了已经发黄的一小块布。虽然年代已久,墨迹渗透致使模糊,但熟悉文字的我依然可以辩读出它的字迹。
“请救救我们——来自雀栖制衣厂的童工”
我读了出来,就连旁边的西条澈小姐也倒吸一口凉气。虽止这句简单的话,却足以想象那些童工们所忍受的煎熬和痛苦。
“我不知道她们已经藏了多少片这样的布片在她们所缝制的衣服中。然而,她们藏得太隐秘,若不是像我一样把衣服里里外外地检查,又有谁能发现呢?话说回来,她们若不是将布条藏得如此隐秘,又如何将它送出工厂呢。”
“后来,知美就去雀栖寻找这些可怜的孩子们了吗?”
“没错。我也知道雀栖的衣服都是来自那一家工厂,但同样,门口一直都有警备,我没法随便进去。后来我想到的主意,和嘉茂小姐想到的差不多,也是在中午跟踪送餐车。我当时身材比嘉茂同学还矮,并且当时送餐车是直接开进工厂的。于是我大着胆子,直接藏在了餐车里混进了工厂。
“你们能够想象,我看到那一个个骨瘦如柴的同龄人时,我心里的颤抖吗?”面对泷川小姐的质问,我和西条小姐都摇了摇头。
“我没读过多少书,没法说出什么漂亮话。我只能说,那时我看到的场景,让我觉得,我平白无故地拥有她们制作的洋服,实在太不公平。于是后来,我偷着和里面的一个人建立了联络,趁着自己有空时给她送一点自己的零花钱,并且最后,我动了一个傻念头。”
“拿父母的钱去‘接济穷人’,这的确是非常的不明智呢。”
“可我当时只觉得这么做是对的。第一次就被爸爸截下来之后,我依然没有灰心,直到后来,爸爸妈妈防得越来越紧,我才死了这条心,并且在最后决定,自己出去赚钱,回头来救助这些孩子。但随着自己长大,我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当时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和可笑。就算我再在道乐亭一班的舞台站上二十年,赚的钱恐怕也不够救出所有的孩子。然而,这次听说能回到霞浦,我再去看一眼她们的冲动实在是不能自已。于是,我一面在表面上极力促成此次霞浦之行,一面在背地里和摆明了反对我的人进行交涉,用‘把我的舞台戏份全让给她们’的条件,换取她们帮助我在前来时抽身。小澈是我的老同学,这次我只请她让我住几天,却没有告诉她我此行的目的。小澈,很抱歉瞒了你这么久……”
泷川小姐噙着泪水,向西条小姐低头致歉。
“知美还是老样子呢。我们还在学校的时候,你就是这么莽撞的性子,换了谁也拦不住。到了大了,依然是这么乱来呢。不过,正是这样敢想敢干,你才能在高中时就立下这么远大的志向呢。嘉茂小姐,你知道高中和之后的知美吗?”
我摇了摇头。这正是她预料的反应。
“靠着一股闯劲,知美在高中时就背着父母出去打工,她成绩一般,勉强靠着我们的帮助才读完学业。接下来,她思考了自己的能力,最终选择了不注重文化课成绩,又有奖学金的演艺专门学校。也正是走上了演艺之路,她才能最终站上星光闪耀的道乐亭舞台,成为他们的当家花旦呢。”
无论是眼前曾经天真幼稚的泷川小姐,还是早已明日黄花的田边太太。这些为我所尊敬的人,在他们专攻的领域,都身负超卓的艺业并为之付出了无数努力。
“所以,嘉茂小姐。”泷川小姐擦了擦眼泪,重新看向我。“十余年过去了,我却看到,这里的现状并没有多少改观。很遗憾,我实在没有心情,站上这里的舞台唱欢快的风情歌了。”
“泷川小姐,你心系这些孩子的心情可以理解,可是,我需要指出你的一点弱处。你一直靠着自己的努力走了过来,几乎没有依靠过他人。实在不得已,也是拿出自己相当大的牺牲来与别人交易。难道,旁人在你的眼中真的是需要你乞求才会施以援手的吗?”
我在某种角度上也是与她类似的一匹孤狼,在人际上着实是捉襟见肘。可是,宇野奈惠的到来,将我封闭的心渐渐打开。也多亏我长于言辞,得以在现在搬出更为华丽的语句来劝喻这位年龄本比我大的姐姐。
“泷川小姐,我在这里也叨扰了一个多小时了。你该重新换上衣服,为雀栖制衣厂的孩子们准备晚饭了吧?”
“你这都知道了啊……”她颓然道。“时间也不早了,我的确该下楼了。很抱歉,你的要求我还是不能答允。”
“那么,我刚才说的话,泷川小姐竟没有一丝触动吗?或者我换个说法,泷川小姐,如果你相信这个能从万千人海中把你找到的我的话,请跟我下楼。”
我换上了鞋子,从楼梯上走下了半截。制住本来还气定神闲地打算戏谑我的泷川小姐后,我的步履更加坚定。身后,西条小姐显然已经站在了我这边,她已经将泷川小姐推出了门,然后将这间屋子“砰”地紧紧关上。
顺着来时的路走了一段,江阳大叔的汽车已经停在路边。他看见我和另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得眉飞色舞,不停地在车里拍着座位催促着。
车在鹿洋商业街的一个路口停下,那是已被清空,用作道乐亭后场的一段。风间小姐已经在这里等候着。
“你还是来了啊,泷川。”
“风间小姐……”
“本来这段时间都给了我的,看在那些人的份上,还给你好了。”她挥了挥手,走进了田边先生的店面——那是卸妆区。
“所以,泷川小姐,还在等什么呢?”我拉着她走进了市村先生店面的一层,那里是化妆区。
化妆区里只有寥寥数人,都是特地为她服务的,各式程序驾轻就熟,很快便将她打理到了足以登台的妆容。于是,在她站上舞台,往下观看时,她终于明白了,相信是值得的——
前一日的晚上,我便借江阳先生的渠道,在鹿洋商业街的所有成员店面寻找雀栖制衣厂豢养童工的证据。也亏了这里成员众多,人心又齐,加上我的分析推理,证据很快整理完毕,在执行部的出面下,警方在第二天午后,也就是我跟着送餐车离开后不久,便突击检查了这里,解救了所有的童工。泷川小姐的性子不会依靠他人,所以并没有选择借助法律这条最为简便易行的道路。但我们并不一样。所以,泷川小姐看到的,便是在警察和执行部的环绕下,雀栖制衣厂的孩子们正坐在舞台下,看着昨天和今天中午为她们送餐并歌唱的姐姐,换了一身更漂亮的装束站在舞台上。
“现在,你愿意为她们歌唱了吗?”我用眼神询问着泷川小姐。此时,她的情绪想必正经历着剧烈的起伏吧。不过,她到底是道乐亭一班的当家花旦,在来到霞浦的五十人中,数她的艺业最出众。她很快调整好了情绪,清了清嗓子。
惠比寿祭迄今最为清澈却最为厚重的风情歌,开始在鹿洋商业街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