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我加入执行部?”
“是的。不止江阳先生和冈野先生,执行部其实……人心并不是很齐。虽说请道乐亭一班来公演这个大方向是一致的,可是在小方案上,他们许多人都没有统一意见。就我自己在执行部看到的情况,那一层楼中看似都在赶工,其实各自都打着各自的算盘,做出来的东西凑在一块,就是达不到总体的效果。所以我希望嘉茂同学能够去执行部充当调处的角色,让这次惠比寿祭能够成功举办。”
“我人微言轻,又和执行部的成员不熟悉,怎么当这种需要权威的角色呢?”
“这没有关系!”江阳先生在一旁帮衬。“我和冈野都是执行部说得上话的人,嘉茂小姐不用担心,只要你愿意来,愿意为我们出主意,我和冈野保证你的话能落地。”
一旁的冈野先生也在撺掇。最后,在三人的诚意邀请下,我终于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当然,他们抛出的优惠券、免费券等令我无法抗拒的橄榄枝也是诱因之一。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我便一改暑假里慵懒的习气,每天早上便赶到那栋小楼,调处着执行部里各种小摩擦,以及解决不时发生的问题。也多亏了江阳先生和冈野先生的帮衬,加上我自己也深知要进行劝谕和建议,最好也加入到工作当中,所以我在执行部的几天,倒也是一面挥洒着汗水,一面赢得着执行部的人的信服。
有一天,我手上的工作是坐在执行部一间办公室里,编织惠比寿祭上摊位上统一的装饰。它的制作工序虽然简单,但装饰部件要以十厘米左右的距离串联在绳索上,每个摊位都要用到几乎一个纸箱的装饰绳,那么需要编织装饰部件的数量可想而知。我抬起头,整箱整箱未开封的部件和成捆成捆的绳子等待着我们的“撮合”,我偷偷扫过旁边,周围同样坐着许多执行部的女性们,她们以比我熟练无数倍的速度完成着自己的工作。尽管这间办公室的女性们都以自己开足马力的状态赶工着,但就我目测的材料数量而言,能否在一天内完成,我心里实在犯着嘀咕。
尽管我还在因为技巧生疏和对速度的不自信而犹豫,旁边的中年女性们早就踏上了自己的工作节奏。由于她们都彼此熟悉,加上也到了热爱捕风捉影的年纪,她们在手上没有停歇的同时,也靠着永无停歇的嘴上功夫打发着重复动作所带来的无趣。前一秒,左手边的一伙还讨论着“某家店里昨夜遭了贼被偷走了若干东西”;下一秒,便被右手边一伙讨论的“某家铝材店的老板在外面如何沾花惹草”的话题给吸引了过去。我着实不愿被这些热爱八卦,又口风不紧的人们打乱我本就不熟的节奏,只好在心里默默祈盼着江阳先生或是其他什么人,因为一个难题而将我带离这里。
“假设有一千个这样爱传八卦的人,每天都会互通生气,而告诉任何人一个消息都能够最终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如果要让这一千个人在十天内得知某个新八卦,那么要在第一天把这个八卦告诉其中的多少人?”这是一个拓扑学的题目,我在某部推理小说中曾经读到过,但现在依然没有明白答案背后的道理。由于事实上江阳先生并未出现,我只好在心中借助这个题目,在打发着和她们同样的无聊的同时,抵御不断飘入耳中的声响。
“是嘉茂小姐吧?”突然,旁边一个女声问道。“你是帮江阳先生和冈野先生解决了他们的难题,于是被请到我们执行部来当军师的吧?我有个问题能不能问你一下啊?”
这种把我的思维当做和手艺人卖艺的绝活一般的态度,我在比同龄人更为丰富的十几年经历中也是屡见不鲜。既然早不是第一次见了,我也犯不着为这种妄人而伤自己的肝火。故而,我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并且抬头看向她,等待她接下来的问题。
抬起头来,我看到的是一副平凡而庸俗的面孔:肤质衰老,鳞纹遍布,偏还化着硬要让自己显得年轻的妆,着实让人心生反胃。只听她说道:“我昨天在给惠比寿祭做衣服,就是到时候每个摊位上的人都会穿的法被那样的衣服。我手头上正开始新的一件的时候,突然家里打了个电话让我回去一趟,说是儿子和儿媳妇在闹情绪。等我去问了问情况,帮他们俩人说合好之后回来,发现我搭在缝纫机上的衣服已经给人做得只剩几针几脚了,我当时虽然补好了最后几针,从缝纫机上把它撤了下来收好,但我一直就在纳闷这件事。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太太,您这是经历了一起童话里修鞋匠般的故事呢。”
“我想也是,可我就算做好了两件小衣服,又要送到哪里去呢?”
“你想知道是谁帮助你做完了这件衣服吗?”
“是啊,所以才要问你啊。”
“这很简单。衣服是用缝纫机制作的,地点又是在一栋楼的深处,来到这台缝纫机前的人非常有限,可以确定大概的范围。一天能够做成的衣服是有限的,多一件少一件差距很明显。你应该熟知这些人的工作效率,查一查那天,谁少做了一件衣服,这样不就能确定是谁帮你代工了这件衣服吗?”
“哦呀哦呀,真是个好方法。我算算,田守昨天是十六件,白波昨天是二十二件……”
我自然不愿意等待她数完周围的所有人,于是又低头端详起手里的活计。这个装饰部件与装饰绳,做得很是泛泛,毕竟不会有人注意它详细的纹路:比如装饰部件中有树叶状的布片,于是那就只是一片染了叶色的布,绝不会多费心思做叶脉或是茎络。
“喂,嘉茂小姐,我数过了,没有人昨天少做了一件衣服啊?”这时,那个令我心下生厌的女性的声音又大喇喇地插进了我的思绪,让我不得不又一次抬起头望向那张我本不愿看去的面孔。
“没有人抽出时间帮你吗?那么,当时那台缝纫机在哪里呢?”
“就在这后面的不是?我们下午还要接着做呢。”我顺着她的方向望去,只见装着装饰部件和绳子的成堆的纸箱后面,便露出了隐约的缝纫机的影子。或许是堆积在上面的装饰和绳子太过于吸引目光,以至于我都没注意到后面还藏着其他器械。
“我们这些人上午肯定编不完这些吧?那这些装饰接下来怎么办?”
“哎呀,这些装饰都是能编多少编多少的,编不完的,打发回去让各个摊位的人领了自己编就是了,你在意这个干什么?我告诉你缝纫机就在那里了,你倒是说昨天那多出来的一件衣服是为什么啊?”
“如果就在这里的话,今天在场的人也就是昨天制作衣服时的亲历者吗?”
“除了个别几个,其他基本都是。”
“这样就很简单了。每个人在取材料或收纳衣服的移动时,看到这件许久没人打理的半成品,都顺手为它补了几针。这里的每个人都是熟能生巧的高手,又是制作制式的衣服,所以就算完成后,也显得和一人所做没什么差别。”
“哦,是这样吗?”她转头向附近的几个同伴询问。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有人说“我补了几针袖口”,有的说“我管了管领口”,在袖管、后襟等等针脚都有人认领后,显然这件衣服的出处便得以确定。阿加莎·克里斯蒂女士所著的那部列车上的案件名著,其真相便是与此相似,仅有部分可能的多个人最终拼凑起了一段完整的可能。这件衣服的形成也与此类似,数个人分别拿出不影响自己工作效率的一点时间,最终凑齐了完成一件衣服所需要的一长段时间。
然而,这些上了年纪的女性们显然没有看过这位蜚声海外的推理作家的名作。她们对我能够料中这件事情感到非常意外,立刻群雌粥粥地议论起来。有一句不客气的俗话是,一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同样被和五百只鸭子划了等号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们为何有这样多的话题能聊,甚而在我听来都觉得无聊的语境中,为何还如此起劲。恐怕鸭子也有会叫和不会叫的差别吧。
我又望了望后面的一排排缝纫机,在现代社会,新式的手持、便携缝纫机已经普及,但使用它的人大都不懂针线活,缝出的线也参差不齐,这倒是让穿着的人非常怀念老式的脚踏缝纫机。然而,懂得使用这种大型缝纫机的人越发专业化,不再像之前是新嫁女的必修课业那样重要。这里的人都已经上了年岁,想当年,也都是培训过这样的技巧的。然而,我虽然不了解缝纫机的工作原理,但依然对奶奶和妈妈操作它的模样有一些依稀的记忆。她们操作缝纫机时,手上的动作非常谨慎,一个不留神,缝线便会产生歪斜。我不禁对刚才的结论产生了怀疑,就算这种量产的法被是公式化产物,这里的熟手们随便一个人看到缝纫机上的模样,就能算出现在进行到了哪一步,但她们终究要每人合作一点,而这合作的部分终归是有差异,不可能做到无数人的行动如出一辙的吧?我又看了看堆在缝纫机上的箱子,心里突然掠过一个念头。
恐怕,这些箱子里并不全是装饰绳和装饰部件吧。刚才,那个面相令人不悦的女性已经对我们手头上的工作表示出了不屑的态度,并且明说了如果手头的工作处理不完,那就交给日后要使用这些装饰绳的店家自行处理的方法,这证明编织装饰一事并不打紧。既然不打紧,这间偏僻的办公室里面还有大型缝纫机,下午她们还要铺开并继续织衣服,说明整箱运来的装饰材料不可能全都堆放在这里徒然占用行动空间,而是即用即取,把一上午预计能够做完的分量打包运走后,便开始下午的工作。
我方才目测的体感是,纸箱里如果全是装饰材料,以我们现在的工作速度恐怕一整天都忙不完。在结合了上面的想法之后,我有预感,这些箱子里绝不全是装饰材料,而下午缝制衣服需要的布料,甚至之前已经成型的衣服等等,很大程度上同样也在这些箱子里。
打定这个主意之后,我就很想在其中找到那件众人完工的法被来品题品题它织工的高下了。然而,它藏在哪一箱当中呢?由于其他人陆续补完这件衣服时并未将它真正完成,而是最后由那位叙事者自行完成并收纳的,那么它一定就在这位叙事者自行制作的衣服里面。她在那天抽空回了趟家,调和夫妻之间的窝里斗是很费口舌的,她必然会因此影响自己的工作效率,以至于那天少做了几件衣服。事情发生在昨天,今天上午我们又都在集体编制装饰绳,缝纫工作还没开始,这样一来,能够确定的是,她收纳衣服的纸箱是……这一箱。
之所以确定这一箱,并非缘于它处于哪个特殊的位置,只不过是按屋里人数的估计和缝纫机的摆放来看的。我是新来的人,随便找了个位置坐着,但缝纫机型号不统一,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习惯,这却是要固定的。既然固定了一个大项目的座位,小项目的作为也不会太过错乱,她方才清点每个人的效率和询问每个人缝制的部位时,转头都是不经寻觅的,这也足以旁证。既然确定了她在群体中的相对位置,自然便能对应找到属于她的存衣纸箱了。
但令我惊讶的是,我抽出这里的衣服检看时,居然发现,每一件竟都是如出一辙的针脚。
是我找错了箱子吗?绝对不是。而是这些人的技巧真的是现代值得珍视的一门手艺了。
我的脸上,因为我先前对她们的鄙夷,而不住地灼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