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天色渐黑,惠比寿祭的第一天到了以文娱活动为主的晚场。以道乐亭风情歌为主打,鹿洋商业街周围一片欢腾,白天展销各家商品的摊位,有的虽然收拾了展品离开,但有些本是经营餐饮的店面,也同样将买卖做到了摊位上。其时,更有打着灯笼、鼓吹、扇子的路人来回走动,为活动进行宣传并持续炒热祭典的气氛。
离找到泷川小姐的最后时限已不到二十四小时,起先看似充裕的两天,却在毫无进展地摸索中虚度了一半。眼下,我们尽管得知了一些关于泷川小姐的情报,却无助于得知她现在的位置,更难说她现在是否已经离开了霞浦。我也没再留在酒店,而是搭着千鸟家的车返回了自己家中。我不过一介高中生,执行部的大人们把希望都押在我身上,本就也是不抱希望的希望吧!我这样为自己开脱,企图为此时的不力寻找推诿的借口。
大不了以后不再来鹿洋商业街这边就是了,反正这次也是第一次来这边,以后不再来也不影响……正当我带着这个不负责任的想法告别千鸟同学,拐进通往自己家的住宅街小道时,我在路灯的映照下发现了异常:其时时机只有一瞬,行经两盏路灯之间,影子变换的浓淡有别,我方才意识到,在我身前的影子逐渐变淡的时候,影子的区域中还有另一丝不属于我的漆黑。
我暗暗在两只手中都扣紧随时可以甩出伤敌的卦签,然后抬头望向影子的主人。隐约中,依稀可以辨认出该人后脑的长发。光凭长发难以确认性别,我又观察起该人行动的步态:脊背挺而双肩锁,臀部翘起明显。这样我才终于确定,该人是女性,男性就算是习练有素,也无法在步态中和女性的背姿一模一样。
现在,我们之间的距离有五十米左右,我的视力本就不好,只能看清她模糊的身形。然而,我却同样因此得出判断,并且为此很是纳闷:为何在这盛夏的夜晚,她却依然穿着吸热的深色长袖?
断然是有事而来吧,我这样回答自己。虽然心下疑虑,但肯定不能仅凭路灯下模糊的判断便劳烦警方出动。我已到了家门前,掏出钥匙进去。望着打开灯陡然亮起的屋内,我猛然心生一念:家里有阳台和望远镜,我大可用这些工具继续对这个可疑女性的观察。我已经对她起疑,一旦她真的在做些不堪的事情,我至少也能在第一时间联系警方,维护一下邻里的安宁。心念甫定,我立刻拿着望远镜赶向阳台,发现她便站在和我进屋前一样的位置,并没有走动,在发现她并未移动后,我稍稍安下心,转回房间里洗了个澡,然后换上了黑色的长袖睡衣回到阳台——我借着光线发现了她穿着黑色长衣,自然不会让他们从其中发现我。
这个人依然站在我进屋前的位置一动不动,甚至没有查看周围环境。在望远镜的高倍观测作用下,我得以观察到她的一些细部特征。
其一:戴着黑色的发扎,以及墨镜与口罩。显然这是不愿意让人认出相貌的装扮,说明她的脸在行事时容易被人认出,形成妨碍。
其二:衣衫是有些不合时宜的棕黑色长袖有领衫,若在这个温度下穿这件衣服出门,不出十分钟便会热得难受。因此,这件衣服同样是为了使自己隐藏在夜色中的需要,绝不是追求舒心和颜色的偏好。
其三:她携带着黑色挎包。若不是有望远镜,等于在近距离观察她,这个挎包在我这个距离根本无法发现。女性出门带上点东西是常事,但黑色挎包与一身黑色的长袖装束很不般配,正常的出门绝不会这样搭配。
其四:就连丝袜和胶底鞋都是黑色款式。这一身仿佛要消失在夜色中的装扮,让我联想到了江户川乱步先生小说中的那种,瞬间在黑色的掩护下消失不见的黑色魔物。然而,黑色魔物在故事里仅仅是一个表象,其“本就是人”的身份直到故事发展过后才得以揭露;而这时的这位夜行人,更像是一名为了掩盖身份,而穿上了忍者一般服饰的人,我却在担心,她有可能会做出怎样的,类似黑色魔物的奇行来。
我蹲在自家的阳台上,同样穿着黑色长袖睡衣,用黑色筒身的望远镜,也是一副黑色魔物般的装扮。在路灯映照的夜色中,她在路上站了超过二十分钟。
我根据她所站的地点开始判断她的目的。这一带我很熟悉,即便是在夜幕中,只要有方位和距离的信息,我依然能知道她所在何处,看着何方。根据望远镜的帮助,她现在正处于一个丁字路口:两面通行的一路,其中一方便是我的来路,我的家便在这里,另一方则继续陈列着其他人家的住宅。单方通行的一路,从这里走出去还能见到几户住宅,但再往后走便是一条沿街的里巷,可以看见几家经营不善但也勉力撑持的家营店面,当然现在早已关门。
她就这么站在丁字路口,始终没有迈开脚步。她是在找其中一户人家吗?虽然现在是初晚的八九点钟,还是正常的允许夜行时间,但她这一身明显在隐匿自己存在的装束显然不是为了明目张胆地走进某人的家门。是在为某些行动预先踩点吗?踩点也是隐匿的活动,为何不躲在树荫底或是路灯的死角,而是这一个可能被三方向视线发现的交互之地?
但是,在下一瞬,我便看到她采取了行动:在路灯映照不到的一个角落,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了什么东西,在路灯杆上摆弄着——看来,是张贴小广告的人啊。她在那里摆弄了一阵之后,便提着包,沿着那条通向大街的单向路走了。
但我却依然在思考,为了贴小广告,有必要在丁字路口站上二十分钟吗?就算是不认识接下来的路,打个电话或是打开手机地图,都是五分钟足以解决的。
我陡然好奇,顾不得自己已然换上了睡衣,又重新捡出一套外穿的衣物,准备出门看个究竟。当然,手里的卦签依然不会忘记,它是我摆脱危险的极有利的臂助。
走出门时,一阵凉风吹过,说明夜已经到了挺深的时分。这一带巡路警的出没规律我很清楚,因此很自信地来到了路灯杆下。借着小手电筒的光线,我照向了路灯杆上,那个女人刚才摆弄过的方位。
“普通的家教广告啊……‘本人女、庆应文学部学位获得,正在霞浦一教育中心从事点对点教育工作,承接国中、中学及大学诸段生徒文科系辅导,意者请洽……’”我借着灯光阅读着广告上的内容,虽然“庆应大学”这四个字出现在霞浦这种小城中莫名的刺眼,但毕竟不能否定霞浦的确有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这一事实。路灯杆上还有其他广告被市政的清扫课处理掉的印记,比起那些随手就能处理掉的广告,清扫课的人们在清理这份广告时,恐怕还会有所迟疑吧——毕竟清除广告的主力行动者大抵在三十到五十岁之间,而这个年龄段正是子女历经国中、高中、大学的时段,有“庆应大学”这块招牌,他们心下也会动心吧。
我又回想起那位在黑暗中窥见的女性。她那一身忍者般的装束,像是知名大学的文学部走出来的人吗?不过万事不可轻断,我回过头扫了扫周围,确认并没有人潜伏之后,便又看起了那张家教广告。
“家教广告,意者请洽……这不太对吧。”贴小广告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更多的人看到。这一带也没有监控,犯不着刻意躲开路灯的光线,将小广告贴在路灯照不到的死角里吧。路灯本就向着主要行动的区域,视线会注意到死角的人决不在多。恐怕,这并不是一份志在招人的广告吧。
“没错。这不是一份广告。”我伸出手,撕下了这张家教广告。
判断的理由很简单,上面的思考令我起疑,而决定性的证据则是,家教广告内容简短,用普通张贴广告的A4规格纸太过浪费,于是便在若干年前,有人想出了利用其剩余空间的金点子——将下半部分裁成若干条,上面写有和广告上一致的联系方式,看到广告,对此有意的人,不用刻意拿出手机当场记录,只需将广告下半的条子撕下一条,就能将它带走。庆应大学是家教信息高度集中的地方,这种方式不可能没有普及到那里。她既然没有采用这种方式,那便必然不是庆应大学的学生。
而且,她没有采用此种方式是有原因的。加上这一层考虑——她为什么不将广告贴在路灯下?综合这两者,我便得出了结论——贴小广告只是伪装,将另一样东西藏在广告下,等待其他联络人来观看才是主要目的。如果是贴在光线充足的区域,容易被人发现家教广告之下还藏有另一张纸。而之所以不采用利用下半空间的原始小广告模式,也是因为要藏下另一张广告的需要。若是在知情人到来之前,联络方式被撕走一张,下面另有乾坤的秘密也会提早暴露。
但,在我这一番思考之下,她已等于是提早暴露了。但当我重新将手电筒的光线投射到家教广告下隐藏的真实内容时,我却凛然一寒——那赫然便是一张今天中午才发放,我请执行部赶制的,关于寻找泷川小姐的活动传单。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这份传单公之于众不过数小时,便有这么一张以如此隐晦的方式贴在这里,明显是等待其他人来接头……而且接头的事情,或多或少和我现在的事情是有点关系的。
这位女性,我很大程度上已经将她判定为道乐亭的一人。当下,我便回到家中,给现在依然持续着祭典的鹿洋商业街那里打了电话。冈野先生和市村先生聆听了我的请求后,非常乐意地接受了我的请托,并且在一番秘密的统计后,将结果反馈给了我。
“嘉茂小姐,现在不在会场的道乐亭女性一共三名,其中作为反对派的风间女士很可能就是你要找的人,身材和发式都完全符合。”
原来她就是反对派的风间啊。还说什么庆应大学的学生,福田先生早就向我基本普及过一番道乐亭成员的底细:她们有些直接从高中步入社会,有些念过短大或夜大,也有些是正规的大学毕业生,但值得夸耀的名牌大学一人也没。庆应大学足够在日本的任何一处被视为名牌,要是演员之一的风间真是庆应大学出身,福田先生焉有不向我说明的道理?更何况,我手里还有福田先生标出的,各个反对派的一些更具体的信息。风间出身三重,要胡乱填写一个附近的知名大学,横滨大学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于是,她是反对派演员风间,但是却连广告也有些不出自己手的嫌疑。然而广告又是出自谁手里呢?或者说,她需要将底下的这张传单给谁看呢?在中午,我们集中发放这一活动的传单当时,其他道乐亭的人员都集中在侧近,可以说很容易便能知道传单并获得样本。这张传单,显然是要与一位当时不在会场,却需要和反对派联络,并且与当下局势有些关联的人分享。这样筛查下来,我脑海中那位人物的形象越发的清晰,难道……
不对不对,她可是赞成派的中坚,怎么可能是反对派……
不对不对,这里不还有一处明显的证据,恰巧证明,风间要联络的就是她吗。并且,联络的伪装,也就是家教广告,也是她提供的。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泷川小姐,你果然便在霞浦,并且,就在我的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