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演示下,中年妇女和她携带的男孩的行径被曝光在众人之下。趁着我还在演示,他们早已从人群中溜之大吉。围观的好事者们见到纠纷已然有了头绪,又没有人出头去逮这一对行骗的人,也渐渐地散了。好在这名瘦高的男子本就是打算来处理掉箱子的,他得回了箱子,随口向我道了谢,便打算离开。看来,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并不再打算把箱子处理在这里。那位老板似乎是看准了自己的一桩生意溜走,不由得向我多看了几眼。我不由得心下不平:他只是枉费一番口舌,而我还实质损失了两张纸。
“请等一下,先生。”看着这位男子作势要走,我连忙喊住他,甚至都放弃了找个弱点和这个老板计较一番。“能不能让我看一下箱子的底部?我想知道那里有没有贴着生产厂家的标签。”
“哦,标签有倒是有,不过早就给小孩子撕烂扔掉了。”
“那么,您记不记得这个箱子是在哪里购买的?”
“就在霞浦西南的那个什么……哦,对了,隈取玩具厂。这个箱子就是他们那里制造的,这一带的所有玩具都是那里生产的。我在那里有熟人,是从厂子里直接拿的货。”
“非常感谢!我正想找这个型号的厂家,向他们询问关于这种玩具箱子的一个问题。”虽然费了点工夫,但终究是很顺利地问到了这种箱子的情报,我的神色依然很振作。这里是霞浦的东北角,虽然要跨越整个市区,赶向西南角,我却也没有打退堂鼓。在这个小城市里,公交的路线不算复杂,车次和频率我都有相当的了解。于是,我走到临近的公交站。
这个公交站是两路公交车的共同站点:有一趟5路车从这里去往西北,也就是沿着从东往西的方向行经城市的北部,最后到达之前惠比寿祭的舞台,也就是鹿洋一带;而另一趟2路车则先是南下,再折向西,也就是到达我预想的目的地。霞浦的公交车并没有大城市那般转瞬即有,往往要等上一二十分钟,在望了望远方,没发现公交车那标志性的大长方体身躯后,我便悠然地在站台前等了起来。
仔细想来,公交车还真是许久都没有乘坐过了。从小学、国中到高中,我一直都选择附近的学校,因此也都是走路上下学。在小时,父母对我刻意保护,我很少有机会随着父母出门;而到了国中和高中,虽然个人的行动能力增强了,但也以骑自行车或乘坐同行人提供的汽车为多。回想一下,上一次自行投币乘坐公交车,还是两年多前的事了。
我还沉浸在对往事的感慨时,旁边突然响起了稚嫩的嗓音:
“1!2!3!4!5!妈妈,这是什么啊?”
站台边显然不止有我一个人,站在站牌附近的还有手拿气球的一对年纪尚幼的小女孩。她们衣饰一模一样,我猜测便是双胞胎。不远处站着她们的父母,父亲双手提着装满货品的便利店袋子,母亲则一肩挎着包,一只手也提了些东西,看来这一家人刚从游玩和商场扫荡作战中满载而归。除了这一家,还有拄着手杖的老人、看着手机的低头族青年等等。社会里的形形色色,在这车站中不过普通的一景。
这个国家崇尚静默,彼此都是生人,在公众场合下喧哗都不认为是件好事。然而,无顾忌的孩子可顾不了这许多,加上又是天真好奇的无邪心性,在公交车迟迟不到的等待中,她们早已不耐,盯着自己能看到的东西大声地嚷了起来。方才,便是来自这对双胞胎的喊声了。虽然小孩子破坏了静默绝不至于令旁人动怒,可这对父母终究显得很尴尬。父亲转过身,微微鞠躬向我们这些站台边的旁人致歉,而被问话的母亲匆忙低声向她们道:
“这就是6。行了,安安静静地等,别再叫了,好吗?”
“好!”
就连这一声答应都让这位母亲有些无奈。好在这对双胞胎年纪幼小,念完了站牌上的阿拉伯数字,其他密密麻麻的汉字和假名她们无法认得,只好不再吵闹,终归让这对父母松了一口气。这时,拄着手杖的那位老人微微一笑,从我捕捉到的眼神中,似乎透露着他对这一家四口的不屑。
然而,捕捉到这一表情变化的不止是我,还有那位转过身道歉的父亲。他似乎是觉得自己方才的诚意不够,于是他再次鞠躬,身体弯曲了更大的角度,并且还带上了话语:
“刚才小女的吵闹真是非常抱歉!”
“无所谓,无所谓。”这个老人在虚荣心得到满足之下倒也趾高气扬。“你们平日里不怎么坐公交车吧?”
“是的,您说的没错。这次是和家里人一起来湖边玩,顺带买了些东西,才打算坐公交回去。”
“那我就教你们一招:等车不要站在这,要站在这。”他用手杖顿了顿地。这个位置,和我们的习惯并不一样:一般而言,我们等车往往都会站在站牌的侧方——这一家人也是如此;但这个老人用手杖顿地的地点,却是站台的中腹前,和惯用的位置还有半个站台的距离。
“知道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吗?年轻人肯定想不明白吧。”他得意地用眼光扫了扫周围。在场的除了这一家四口,还有低头看手机的青年,以及同样该算作年轻人的我。资历最为雄厚的他,理所当然地觉得,从这些等车的人都集中在站牌附近来看,这里的几个人都不常乘坐公交车,所以没有人能看破他这样做的真意。
“老先生大概想告诉我们,这里的5路车因为线路的延长,改装成了使用整理券的乘坐后付费车辆,所以上车时应该改站在中门吧?”
“咦?”这位老先生显然没有意料到我能道出他的得计之处。“你这是知道公交车改装了,为什么还在站台前面等车?”
“的确,我也是很久没有乘坐公交车,本以为它依然是从前门上车,上车便要投币的传统模式。只不过,改装并不需要非得坐过车才知道吧?”
方才,这一家四口的两个双胞胎正在大声喊叫着站牌上的阿拉伯数字。她们无法念出汉字和假名,说明年纪还十分幼小,她们的视角是看不到位于高处的2路车站牌的,所以必然是5路车的站牌。5路车的站牌上有若干阿拉伯数字,但她们在从1读到5的时候卡了壳,这是为什么呢?阿拉伯数字决没有只教一半的道理,并且她们的妈妈也告诉了她们这是6。
她们是双胞胎,两人一起忘记6这个数字的可能性也远比一人为低。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这里的6是用汉字书写的“六”。为什么唯有6要用汉字书写?这便是公交车的一个新机制——整理券机制的特征。
过去的市内公交车,路线不算很长,所以在市政部门的补贴下,票价也都按平均使用的路程计算,进行了相对的统一。然而,随着远郊线路、跨市线路的开通,再按统一票价收费,未免便不再那么公平。为了区分短途和长途乘客,公交便参照地铁,引入了按站数收费的整理券系统。这个新系统给人带来的体感上的大变动之一,便是由传统的前门上车,中门下车改成了中门上车,前门下车。因为乘客付钱时需要司机监视,所以在付钱点固定的情况下,就因为付钱时机的不同而改变了上车的位置。
使用整理券的新型公交,在从中门上车时需要领取一张整理券,上面有一个数码,对应是在第几站上的车。下车时,乘客走向前门,将整理券出示给司机,并按下车站对应的整理券数码,便可根据价目表付出对应的乘坐费用。这个机制暂且不论,但这里有一个显著的特征:公交站不像地铁站那样固定,所以它用数字代替站名,而整理券上一旦使用阿拉伯数字,便会带来一个问题——整理券设计成方便携带且仅有阿拉伯数字的式样,为了让司机能够一眼辨明,整理券的6和9是用汉字书写的六和九,避免司机在一时间混淆。
所以,这两个小女孩在5后面卡壳的原因,自然就是看到了汉字的6而不认识。而站台上之所以使用汉字的6,自然也是为求和整理券统一的缘故。由此,自然可以得知,这两个双胞胎所读的5路车自然被改装成了使用整理券的长程公交车。
“然而,老先生也是惯常乘坐5路车吧?至于2路车没有被改造,老先生恐怕并不知晓吧?”
“我……我是不知道又怎么样?”
“并没有怎么样。只不过,这一家人乘坐的是2路车,为什么您非得让他们站上5路车的中门乘车位呢?”
“他们家孩子念的是5路车站牌,还能去坐2路汽车?”这老人的眼里满是透着对我的不信。
“你怎么知道我们要等的是2路车?”这回,惊讶的反倒是这一家的两个大人。“我不记得我们刚才说了要等哪一路车吧?”
“是的。的确你们并没有说是哪一路车,但从你们所携带的物品看,我认为你们不可能乘坐5路车,沿着城市的北边行进。”
这一家人的两个孩子带着气球,气球在买过一段时间后,里面的氦气便会逐渐泄露在空气中,导致它不再漂浮,所以说明,这一对双胞胎的气球买来并不久。没有人会提着无数买到的货品再刻意绕到这里来买气球,因此也可以旁推,这些货品的购买地点,也离这附近不远。5路车是沿着霞浦的北方开行,沿途会经过一个不得不提的地方,那便是鹿洋商业街。
鹿洋商业街拥有霞浦北境最全的店铺和货品,价格也更实惠。与其在东北霞浦的便利店选购,为何不去鹿洋呢?这一家四口若是住在5路公交的沿线,那么有这样几种可能:如果在5路车新延长的远郊线上,但凡经过鹿洋,那么归途中必然会经过鹿洋,在那里采购便可以了;又若是住在离鹿洋不远却没到鹿洋的地方,那么带着小孩出来游玩,同样没必要还特地在离家如此远的地方采购,径直带着孩子返家,再沿着反方向就近采购即可;再者,若是住在沿线离鹿洋远而离此处近的话……霞浦这城市本就不大,这对夫妻的精力也绝对足够。这么些距离,又为何要乘公交返回呢?
所以,他们应是乘坐2路车,和我一样往南出发。至于能判断2路车为什么没有被改造,原因同样来自车站。将一条传统线路改成使用整理券的新型线路,需要投入大量的成本,并且是“有了分段计价的必要”才会进行的改造。分段计价的必要从何而来?自然是路线的变更或是市政补贴政策的大变动。至于后者,若是发生,定然能在近来的报纸和电视新闻中找到端倪,既然没有这种端倪,那么便可以排除这种可能。而路线的变更同样无从谈起:2路车先向南,再折向西,这条路线可以近似地看成沿着三面环绕霞浦的水域开行。公交车自然不可能将路线延长到水中吧?
“如果你们带着东西乘坐5路车来到这里,我可是会向你们推荐鹿洋商业街的廉价的。”我简单地用这句话概括了我的思路。
说话间,一辆公交车已经停在了站前。我和那一家四口陆续上了车,找了位置坐下,那个拄着手杖的老人徒然脸涨成了棕黑色,在车站中间的位置站也不是,动也不是。不过,坐上车的那一家四口,一对双胞胎是安静了,那一对夫妇却开始了耳语。我从两人不是瞟来的眼光可以确信,他们明显是对我的话心下顾忌。我遭受的冷眼已多,又何必在乎这几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