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上同样是需要静谧的公共场所。从上车到到站,车厢里同样是一路无言。就算是那对双胞胎,也被她们的父母下了封口令而做不得声。我从霞浦的东北到达西南,几乎是利用了2路车的全程。在缄默中,听着车内广播提示的一站又一站的到达,我终于等到了目的地,从已无多少乘客的车上走了下来。
车上的氛围随着终点站临近已然冷清,但下车后,我所感受到的人流频率却远非车上可比。这里是霞浦的边陲,人流较闹市区本该更冷清些。我对这些人流的聚集感到诧异,稍加停驻,对人流方向进行判断后,发现他们都朝向一栋小写字楼——并且就在我的目的地,那家玩具工厂的不远处。
再仔细看看,人流里大多是青年,统一是大约二十前半的模样。我心下大概是有了谱,这应当是一场学术讨论,又或是招聘的宣讲、集中面试环节。走近酒店,我顺眼看了看酒店门口的指示:
“参与隈取玩具厂招聘者,请至三楼301大厅。”
酒店里的人流似乎都顺着这个告示在行动。这让我不禁一凛:来得恐怕真不是时候。在这个关头,隈取玩具厂的精力都在招聘这边,若是在本厂询问,恐怕难以找到相应的技术人员。在一番权衡之后,我决定暂且随着这支应聘部队前往酒店里的301大厅一探究竟。我的问题是个小问题,在这里应当可以顺路得到解决。
我跟在队伍末端的位置。可还没等我上到二楼,便看到队伍的先端已经折返回来。他们是人群中较为性急的一批,开始便冲在了队伍的前头,这时候又带头从三楼冲了下来。他们的嘴里还不是爆发出埋怨:“开什么玩笑!”“这不是放鸽子吗!”“拿我们当宝耍么……”
我侧身探出酒店的旋转梯,望向了三楼的最里端。那里并没有透出灯光,反倒是之前鱼贯前往的应聘者们纷纷带着不快的表情离开。一旁,和我一样后来的人们已经在向折回的人打探情况:
“里面发生什么了吗?”
“里面门紧闭着,敲门一点反应也没有。门缝里没有透出灯光,门口是一张告示,写着‘鉴于人事经理参与内部洽谈,招聘会事宜推迟若干小时。’连推迟几个小时都不明说,这不明摆了是放我们鸽子吗?你见过让你来招聘让你干等的?”
这样一来,整个大部队便都知道了301大厅并没有任何人。在队伍前头的带领下,先前聚拢的大队伍又出了酒店。队伍并没有立即散去,发现隈取玩具厂便在旁边后,在几个嗓门大,隐然成为意见领袖的人物的鼓动下,所有人一起涌向了玩具厂门口。这个年岁的确是血气方刚,加上一方不遵守约定的确会让另一方非常火大,在少数情绪尤其激动者的鼓动下,人潮除了少数几人径直离开之外,大部队还是涌向了把守门口的传达室。
“喂!给我们个说法啊!”“让其他管事的出来和我们解释解释!”
“不好意思,因为突然安排的会议,我们的中层以上人员真的都不在这里。各位也是我们非常重视的未来人才,如果不介意的话,请到我们的办公区等候吧。”面对无数带着愤怒叱问的面孔,就算是人高马大的传达室警卫也似乎有些心下发怵。他的话语透着心虚和极力回避得罪,并且“将招聘者迎到办公区”也是极尽礼数。
在警卫的指引下,我跟着这一批四五十名应聘者被请到了办公区的顶层。这一层有若干房间,都是玩具厂的头面人物的办公地点,装饰极尽气派。比之经过楼下时看到的,大房间里用隔板隔出若干小空间的普通集中办公模式而言,等级差异清晰可见。警卫将每个房间打开,并且开启了空调开关。八月的阴天,虽然阳光不烈,但也足够闷热。一身正装的应聘者们听得空调风机开始工作的声音,立刻分成几波,蜂拥挤进了办公室里。
“说实话,这次真是对不起大家。原本,我们办事也是很守时的。可这次,真的是遇上了非常的机遇,所以不得不临时安排商讨对策。对不起,请大家在各个房间稍作等候,我们的人事经理等人马上就会与大家见面。”
被请到这些尊贵之处的应聘者们也不敢怠慢,一改来时的嚣张,纷纷注意起自己的形象来:有的借着走廊上的穿衣镜,拍打拍打自己的衣衫,使其重新恢复笔挺;有的掏出手里的化妆镜,重新补一层因为走路和流汗冲淡的妆容。毕竟,深入了对方的腹地,并且那位警卫留话说“洽谈的预定是上午十点到十二点,现在就算再怎么拖,也不会有很久了。”
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一点,洽谈会已经拖延了一个小时。霞浦这种小城,开着汽车,从一处到另一处怎样都不会超过半个小时。意识到这一点的应聘者们很快反应过来:警卫敢这么做定然有上级的授意;他们的领导让我们在这里等候,说明他们马上就要回来,不可能有人放着生人长时间待在自己的办公室。刚才警卫的话里提到了“机遇”,说明这很可能是个左右玩具厂发展势头的关键,所以玩具厂所有中层以上成员才会集中到一起展开讨论。自己在这个时候加入,说不定就是见证玩具厂走向新征程的光荣一员了呢。
抱着这样荣幸的想法,所以这段时间,几间办公室的客座上,各个招聘者们正襟危坐,甚至都觉得,搞不好这就是让我们自己选面试官。到时候人在哪个人的办公室里,就是由哪个人来面试。这个办法还真新颖呢。
讨论归讨论,这些应聘者们在气焰被打消后,惴惴不安和唯恐不及的心理又占据了上风。面试的排头排尾都不算有利,他们并排坐满了各个办公室的客座之后,剩下的几人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毕竟,招聘方在看到这些站着的人后,定然是让他们先行或是最后面试,这些人的实力若是伯仲之间,没坐上客座的位置可就有些先败一步了。走廊上,也有提供给等待者们就坐的椅子,我本就坐在这里,但其他从办公室里低头出来的应聘者们却完全没有在这里就坐的意思,垂头丧气地看了两眼,便打了退堂鼓离开。
现在,不仅是求职者非得追求一份职位,每个求职者手上也握着不少家单位的机会。这一次失去了先机,便有这样一批人觉得此处胜负已决,多留无益,倒不如趁早抽身,投入下一次机会的角逐才是正理。于是,在陆续形成的带动效应下,在楼道里徘徊的人都离开了。
只剩我一人坐在楼道里同样不是事。我起身看了看各个办公室里,只见这些应聘者们有的正襟危坐,闭目养神,有的口中暗诵着听起来像是面试技巧的条文,有的则眼睛东张西望,似乎心底里非常想看看这摆在眼前却又没多少机会翻看的秘密。
但他们尽管表面上冷静,实则都掩饰不住心底的紧张。约好时间在几点面试,这个明确的时间反倒让人产生安定感,但偏就是这等待这没多久的“马上就来”,最令人坐立不安。
眼看着时间从下午一点渐渐行至一点十分、一刻、一点半,在座众人的耐心也开始减退。在同一个办公室里的众人陆续开始交头接耳,内容无非是谈谈彼此的经历,客套几句,同时抒发一番对隈取玩具厂过于不守时的抱怨。
这时候我在做什么呢?由于座位都被占光,加上中午也在公交车上而错过了午饭时间,我径直挑了间无甚阳光的办公室,坐在了占尽地利的主座办公躺椅上,眯着眼睛睡起了午觉。
“这是谁啊?”“怎么如此大胆?”“还睡着觉,就不怕隈取的人突然进来吗?”
没错,我当然不怕。在一番推理之后,我有理由相信,隈取玩具厂这些举足轻重的人物,一时半会绝不会回来。
隈取玩具厂的旁边就是酒店。并且之前预定的招聘面试地点就在这里,可以说已经具备了一般的会议、招待条件。若是隈取玩具厂要进行什么内部洽谈,就算因为时间关系安排午餐,这附近的酒店就完全能够满足条件,何必再舍近求远呢?
再加上,警卫是玩具厂组织结构的底层,他一方面知道玩具厂的首脑和中层是因为机遇而洽谈,一方面又能够自作主张,将到访生事的应聘者请到首脑的办公室,这也绝对是有首脑授意给他的。既然如此,首脑授意之时已经料到了应聘者因为招聘取消而到本厂生事要说法的可能,为什么连最有力的,安抚这些人的手段——也就是归来时间一并告知呢?所以,在这两点的怀疑下,足以得出这样的判断:要么,首脑根本不打算将归来时间透露给应聘者,要么,连首脑自己也掌握不到归来的时间。第一种情况,比如说这同样是首脑设给应聘者的另一道题;第二种情况,比如首脑其实去的是很不利的会谈,连他自己都不知会是何结果。
但是,一些蛛丝马迹足以表明,首脑是知道自己归来的时间的。比如说,警卫在为众人打开各间办公室的时候,顺手打开了空调。这意味着什么?如果首脑们能够很快返回,那这空调无疑该由这些首脑来开;如果首脑们无法在近期赶回,这空调也该由等得不耐烦的应聘者们打开。之所以警卫来开,自然也是首脑在叮嘱他时给了他权限,他才敢如此做。首脑既然叮嘱他“将空调打开”,不就能证明首脑自己也知道,自己绝不会一时半会回来吗?
警卫已经说过,洽谈的预定时间是十点到十二点,这也定然是交代好的说法,过了一个小时,仍然没有归来的迹象,并且之前的线索还透露出可能继续拖沓,那这谈话可就难说是真正的“洽谈”了。所以,警卫的话的真实性也值得推敲。刚才也已经说了,若是内部洽谈,旁边的酒店就能满足需要,没必要舍近求远。但事实是,玩具厂的中高层人士倾巢出动,去了远离本厂的地方,这个事实足以表明,此次的阵仗也很大,玩具厂也在严阵以待。
如此一来,完全可以做出这样的猜测:玩具厂面临的其实并不是机遇,而是一个难关。他们本打算进行招聘不假,可因为这个难关的突然出现,全厂中高层人员不得不分头出动,寻找对策。而顾虑到这些真正被“放了鸽子”的应聘者们,一位还算负责的管理者不得不向警卫叮嘱了一些对策,好让这些应聘者不至于因为情绪,而将玩具厂的境况弄得更糟。
至于玩具厂面对的难关具体是什么,可以是资金链、供销、产品质量投诉等等各种各样的危机,我现在自然无法推测。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因为这里的主人还没有这么快回来,就算在这里紧张或故作放松都是没有用的。加上我自己本就不是应聘者,有空调,有遮阳,难得的休息机会,我为何不放松一下自己呢?
待得我在这张舒适的办公躺椅上悠闲地享受了半个小时,再次睁开眼时,客座上的人早已走了个干净。出门再看看其他的办公室,情况也同样如此。其中一间办公室,透过窗户可以望见出门的方向,此时犹然能看见几个应聘者服色的人,情绪激动地数落着低头道歉的警卫,然后愤愤离开了隈取玩具厂。
料来是隈取玩具厂的拖延终于超过了所有人的忍耐底线吧。我心里暗想着,随即走出了房门。
“您好,您是留在这里的最后一人,恭喜您通过了我们的特别试验。”突然,在我眼前出现了一名女性,她将手里的一束花递了过来。
“可我,并不是应聘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