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条家玩具箱子的原配钥匙,在西条小姐的用力过猛之下折断,她不得不配一把同样的钥匙。由于惯常的配钥匙工作无法适应玩具钥匙的小型号,因此开锁职人提出的时间也相应延长。于是,在这期间,我向西条小姐打听起了她的弟弟。
“你对弟弟近来突然想要这张照片,心里有什么头绪吗?”
“说实话,头绪什么的我还真想不到。他可不是为了什么东西就不惜一切的性子。这次偏就想要这张照片,我自己心里也挺奇怪的。”
“你的弟弟具体是怎样的性子呢?”
“他啊……性子很内向,和人争不起来,一旦别人对他的东西有意见,他基本都是选择放弃,似乎从没想过和别人去争什么。”
“这么说,他岂不是很容易受人欺负?如果是一味回避争执的话,别人有可能觉得你好欺负,便连你应得的东西也打算出手抢夺吧。”
我自己也不乐见因为一点小摩擦便与旁人剑拔弩张的事态,在这一层面上讲也可算是一位避战主义者。然而,我却见不得自己的应得利益遭到损害,因此在底线上的反制非常激烈。举个简单的例子:我在友江国中时,因为不合群而被相当孤立和敌视。但我并不介意自己的笔记本、作业本等等被刻意掉在地上,又被刻意踩上几脚:这些无非是想打击我的虚名,我本就不把名分当回事;但这些人在我的鞋箱塞满泥土,毁掉了我的一双室内鞋时,下手的人却被我请到了职员室接受训导——室内鞋是我家出钱购买的,他们这样做,和侵夺财产有何区别?
不过,限于我的年龄和阅历,我能举出的例子也只有我的学生经历,而西条小姐的说明则社会性得多。西条清,西条澈小姐口中不与人争的弟弟,打小就有些“闷葫芦”:就连西条小姐自己也有些脸红地吐露,她小时候也有抢弟弟的图画书等一些“劣迹”。
“在学校里,他是出了名的好欺负。”西条小姐无奈地摇着头。“从小学到高中这么十几年,他没敢得罪过任何一个人,反倒是找上他的人有不少。我们家都不敢让他身上带钱,就连每天的午饭,都是妈妈和我从不间断地给他做好带去学校。”
“照理说,一家人的性格不至于相差这么大吧?从我和西条小姐有限的接触里,我认为西条小姐和泷川小姐类似,属于有主见,能坚持的性格。那么,你的弟弟是缘于什么形成了这种委屈往心里咽的性格呢?难道是他的双亲有这样性格的影子吗?”
“说实话,我觉得不是这样。老妈的作风很硬气,有次,她为了给自己少发了的工资要说法,把单位里身份比她高的财务主管堵在办公室里一下午。老爸虽然不及老妈那样作风泼辣,也绝不会让自己一个人憋屈,他是做创意的,在这圈子里,靠的就是无数次头脑风暴上面红耳赤吵出来的结果。如果是委曲求全,什么事情一个人挑,我可不觉得这样的性子能在创意行业干上十来年。”
西条小姐的例证的确很有说服力,我很快便从这两个事例中捕捉到了西条家父母的形象。也正如西条小姐所言,西条父母和西条清的形象着实差得太远,令人无法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血缘传承。
“依西条小姐的猜测,最有可能让你的弟弟性格如此压抑的原因是什么?”
“我觉得,这恐怕是日积月累形成的,很难说是因为具体的某一件事。”
“性格的形成的确需要诸般成因的不断积累,但从量变到质变,终归是需要某件事作为契机的吧?或者说,当你们察觉他形成这样一个性子的时候,是因为一件什么事呢?”
“哦,这样的话,我心里可能有一些数。待我想想……说实话,这样的契机恐怕得数他在幼儿园的毕业典礼上发生的事了。”
十几年前,西条小姐的父母作为家长,被幼儿园方面邀请参加惯例的结业式。这是每年都会有的惯常活动,之前西条小姐也是在这家幼儿园就读,所以,西条家的父母对这间幼儿园早就是轻车熟路。
由于幼儿园的孩子依然处于不通世事的年龄,自然也没法安排他们像中学、高中那样长时间聚在大礼堂,听各种大人们轮流上台讲他们听不懂的话。换言之,幼儿园结业式的基本模式,无非是家长集体在后观礼,孩子们轮流从班主任手上接过结业证明和礼物。就算要出一些新花样,也不会脱离这个大框架。
那次,西条清所在的幼儿园班上便打算进行一些别开生面的活动,其内容是事前完成一些小孩子也能完成的展示,在结业式上交给各自的家长作为惊喜。但幼儿园的小孩子能够做到,又出乎家长意料的东西的确相当罕见,带班的老师似乎是绞尽脑汁,才想出了一个主意——捏泥人。现在的幼儿园,对儿童的教育也正在向“接轨小学”的方向发展,对于儿童玩乐的需求已然不甚愿意去满足。平日里设置在幼儿园内和教室里的玩具,也以注重安全为第一,捏泥人用的材料,因为有相当大的被误食的风险,而没有常备在幼儿园中。这次,西条清班上的方案能够获准,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有好几个班级同时提出要求。
听西条小姐说到这里,我便在脑海中回想起捏泥人这件事。我自己比西条清年纪都小,自然也没有亲手试过这项活动。但捏泥人需要的最主要材料,我在商场中也见过并留意。特别专业的,用于动画等场合的软泥,会使用碳酸钙;但用于一般场合,给小孩子当做玩具,使用寿命只有数天的橡皮泥,便只是用小麦粉为主要成分,辅以油、盐和色素,再兑水糅在一起的混合物。
一个商店能够储存的橡皮泥比较有限,并不能够满足幼儿园有需求的班级的全员。能省则省的园方自也为了经济考虑,只买了大量的面粉,以及配套的油、盐、色素等辅料,分交由各个班级,其意思自然是让他们自行调配。
“令人费解的事情就出现在这里。”西条小姐在我的建议下,先铺垫了庞大的背景信息之后,终于开始讲述她想要讨论的正题。“当时,我觉得弟弟压抑的性格还没有这么明显,他也会参与一些活动。比如这次,事先瞒着父母制作橡皮泥,他就响应得很积极。”
虽然这些材料的危险性都不大,但为了精确控制用量,主要的配比、调料等工作还是由老师来完成,西条清作为几个选去帮忙的孩子之一,也只是做最后将兑好的混合物揉成团放进冰箱的工作。而且,最怕的是小孩子好奇,闻到油盐香便将这一团已经吃不得的混合物往嘴里塞,所以选出的孩子,都是老师平日里留了心,并不贪嘴的孩子。
“在老师们的制作下,第一批橡皮泥很快就成型了。然而问题随之也出现了:之后有了示范操作,老师便将调好的混合物交给帮忙的孩子去揉成团。嘉茂小姐,你能想象一堆面粉里掺进少量的水,然后揉成一团的模样吗?”
这是自然。我曾经去过中华小吃店,看过店里的大师傅这样来制作被称为“面团”的东西。大师傅的手劲相当大,我看着本是一堆粉末的面粉山,在加了少量水的作用下,立刻便被揉成了一个大面团。
“当然见过,制作这种东西,需要相当大的手劲吧?”
“没错。老师们是大人,自然效率很快,但那些孩子们便很慢了。有些人力气大一些,拼力去揉,方才将这堆混合物弄得像是捏泥人用的泥团,但力气小的就很吃亏,拼力去揉,也没法揉得像那么回事。阿清虽然力气不大,但他似乎摸到了一点门道,在几个小孩子中揉的最快。”
揉面团的确是个技术活,光有力气,使不准门路同样没辙。
“既然是特地挑的几个不用担心他们偷吃的孩子,老师们也更加放心,因此没太注意那边,依然以自己的节奏在制作。可意想不到的是,那几个揉不成团的孩子,看到阿清揉得比他们好,心下妒忌,便把阿清制作的橡皮泥全给抢走了。”
“这还能抢的?”
“如果老师看过来,阿清面前有不少成品,自己面前一点都没有,就算年纪还小,也会觉得脸上过不去吧?加上阿清一个人,本就抵不过人多,他们一人拿上一些,阿清面前反而没有了。最后,阿清只好自己再继续揉。”
“这可是欺侮得有些过分了啊。”我对这些人的恶劣行径依然动怒,尽管他们当时的年纪谈不上价值观,但这在我眼中已足以算是暴力与蛮横的萌芽。如果我站在西条清的位置,我会向老师报告,并且让这些人和自己当场各揉一团新面团来对质。
“还好,虽然事件没有闹大,但已经有老师看在眼里。结果在结束时,这些抢了阿清的人的成果全被还给了阿清。由于没有细查,抢夺的人之中也有揉出了一两团的,连这些也一并剥夺,他们便更加生气。在场的,力气比阿清大的人也有不少,于是,他们在放学后,把阿清欺凌了一顿。我们是看到阿清满脸满身都是面粉糊地回到家,吓了一跳,联系了老师,才知道了这件事的始末。然而阿清自己,却什么也没对我们说。我想,我们是经过了这件事,才意识到他这个逆来顺受性子的。”
“结业式上,泥人捏成了吗?”
“发生了这种事,自然这个计划就搁置了呗,做的这些原料泥全送给了其他班级,这里就是很平常的领证书,送纪念品而已。而且还特地叮嘱了老爸老妈,让他们看着阿清,别让他又被伤着了。”
“嫉妒心真是会驱使着人们做出各种丧失理智的行动啊,就连小孩也是一样。如果是我,在千方百计揉不出面团的情况下,就要反思自己为什么做不出来了。同样是第一次揉面,就算别人先摸索出门道,我在一旁偷着学一学,应当也能学会吧?所以,西条小姐,你们当时没有深究这些伤害你弟弟的人,是一个错误。”
“错误?阿清自己不提出意见,我们就算强出头,他们也可以死无对证啊。”
“不是指这个意思。你们完全可以让他们张嘴对质,证据就在他们嘴上——他们虽然不贪吃,但见到没有见过的东西和油、盐搭在一起,他们除了没忍住嫉妒心,还没忍住好奇心。也就是说,他们偷尝了揉面团用的食用色素,才没办法揉出哪怕是一个面团。”
按照正常的用量,大量的面粉只需要一点点色素便能完成染色,这时,色素不会对面粉的性质产生影响。但在偷吃时,手上沾了大量的色素,在揉面时,就会发生那些小孩子,甚至老师们都意想不到的反应:
食用色素里会使用次氯酸钠作为漂白杂色,保持颜色纯正的添加剂。面粉的主要成分是淀粉,本是一定的结构,但在次氯酸钠的催化作用下,会成为氧化淀粉,这种变化本是一件好事,但它的一些物理性质也随之发生了改变,比如抗糊程度。老师们分发的材料,是按照普通淀粉的该属性配比的,但大量的次氯酸钠,将更多的普通淀粉催化成了氧化淀粉,所以,抗糊能力也相应更强,这也就是他们无论怎样用力,都没法将这团混合物揉成面团的原因。而色素是会残留在嘴上的,尽管色素味道并不好,但只要他们偷吃,舌头上一定会留下痕迹。只可惜,这样的偏门知识并不为大众所掌握,如果正义和真相能在当时得到声张,西条清的性格还会是现在的模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