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条小姐拉着我冲往市场,虽然在路上,我们的脚程很快,但到了卖折叠衣柜和鞋架的店家,我们的行动果然如我预想地慢了下来。西条小姐一会儿看着要买的商品,一会儿眼神又飘向了旁边的手提包。我也被喜欢的帽子吸引了注意力,迟迟没有催促西条小姐下结论。待到四点多,不知是谁偶一低头看表,才发现原本充裕的时间已堪堪极限。仓促地定下结果之后,我们带着这些对我们显得有些笨重的寄递品,在西条小姐的带领下来到了快递网点。
正当西条小姐要走向柜台处的业务员时,她急促的脚步登时缓了下来。察觉她的神色有异,我便顺着她察觉的方向望了过去。那里站着一个人,手里是两个很薄的快递封。
“爸爸?!”
眼前是一个身材和西条小姐仿佛,头发已经有些花白的男人。他穿着浅蓝色短袖,扎着皮带和西裤,一副工作时正装的打扮。从西条小姐这一声惊呼来看,他便是西条小姐的父亲,应当是在创意公司工作才对。但一瞥间,我看到他拿着快递封的手似乎有些不寻常的斑迹,并非是日常从事商务工作或者正常的疏忽所能导致,倒像是经过某种烧灼或腐蚀的痕迹一般。他此时正在转身,看到西条小姐和随行的我,也出言道:
“哦,是澈啊,你是来寄快递的?旁边是你的朋友?”
“啊,她是嘉茂小姐,弟弟让我寄一张玩具箱子里的照片,她在这件事上帮了我很多忙。”
“哦……看来箱子是她帮你打开的吧。你那一转不开就用蛮劲的性子,如果是你来开,钥匙都要被你弄断了。”
真是知子莫如亲啊。西条小姐就算长到了这个岁数,并且已经和父母分居,她的性格和行动一样没有逃出她父亲的预测。而且,她的父亲在创意公司工作,头脑也相当机敏,我在这件事情中的立场也被他一眼看破。看着自己女儿涨红的脸色,那自是宣告猜测的命中。这位思维敏锐的中年男人很快便将话题继续下去:“这是你打算顺带寄给弟弟的折叠衣柜和鞋架?”
“是啊,也是有嘉茂小姐提醒,我才能从一直以来的这个念头里反应到。对了,爸爸,怎么老是你问我啊?这个时候你平时不都还在上班吗?一个堂堂创意总监怎么亲自跑到街上的网点取快递?”
“快递也有送不到我公司的时候啊。”他扬了扬手上的两个耷拉的快递封,顺着扬起的风,两个封袋脆弱地随着摇动,看来里面的东西也是软质物品。从动作来看,里面应当是纸质物品,并且纸的质地也算不上坚硬。
“与客户对接时总会有的事情,那就是方案被打回,我们得重新返工了。”昨天,石井老师也向我介绍过创意公司的工作模式,西条小姐父亲的身份,与他来取快递的缘由都在石井老师所说过的话中。文章不厌百回改,这种方案也是一样,遇上刁钻的客户,创意公司也只有一遍遍地对方案精雕细刻才能让客户满意。
“哦。”西条小姐对他父亲的话自然也是说什么就信什么。她的父亲既然交代,她也随即走向快递网点的柜台,开始将东西交给业务员并填写表单。我手里的东西也一并交过之后,西条小姐还未出言,我也不便即刻离开。加之我心里也一直在犯嘀咕,西条小姐和她的父亲之间似乎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隔阂。西条小姐的父亲此时也没有离开,我觉得这是一个打探的机会,便也没有主动离开的意思。
“你是怎样把断掉的钥匙拼好又打开那个箱子的?”见我也站在一旁不打算离去,西条小姐的父亲便和我攀谈起来。“我可不知道澈有年纪比她小这么多的熟人,应该是她尝试失败之后,才找上你的吧。”
虽然实情并非完全如此,但事理和他所说一般无二,我便点了点头。“我的确想了一个把断掉的钥匙取出,再去配了一副新钥匙才打开。至于方法,用的是502胶水和丙酮。”
“哦?看来你在澈面前大张旗鼓地表演了一番吧。”
“您是如何知道的?虽然我猜想,很大程度上,您在进入创意公司之前曾经从事过化学或医药等行业,但我实在难以想象,离开岗位这么多年,这个行业的专业素养依然能够从我身上找到这样的痕迹吗?”
“哦呀,看来澈找上你果然是有原因的。你是看到了我手上的痕迹才这样猜的吧。这个年纪能够有这种程度的见微知著的能力,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您能知道我是如何思考的,而我却无法捕捉到您做出判断的思路,我可是班门弄斧了。”
“这怪不得你,嘉茂小姐。这只能说是我的职业让我能侥幸占你一先罢了。实话不假,我年轻时就是当药剂师的,虽然那时的记忆已经剩不下什么,但嘉茂小姐,说句得罪你的话,嗅到你手上一丝辛辣的药剂味,我倒是立刻就反应过来是丙酮了。”
我立刻抬起手闻了闻,果然再次验证了“灯下黑”这句话。平日里惯常接触药剂,以至于我对药剂气味的敏感度已经不如旁人。手上的异味,虽然已经随着两天的时间和我的洗涤整理消去了大半,但敏锐如他,还是察觉了出来。但是,我已经说了试剂里有丙酮,就算他是药剂师,听到药剂就能猜到丙酮会在操作时残留在我手上,那为何凭借丙酮就能断定我是在西条小姐面前操作的呢?
“接下来的东西,就是我刚才所说的,因为我的职业优势而侥幸占先的地方了。作为药剂师的我知道,整个霞浦只有三家许可对外经营的药剂店,他们经营的丙酮纯度不一,实验纯和分析纯的纯度,其气味在常人闻过来没什么两样,但我这药剂师的记忆找回来一下,还是能分辨出的。你是在霞浦西南的那家药剂店买的一小瓶实验纯丙酮,另两家店卖的都是分析纯。然后是关于你住址的分析,你的遮阳帽有霞浦东北的竹关衣店的商标,连衣裙裙摆是鹿洋商业街联合的徽标,凉鞋上有同样在霞浦东北部的灰石英鞋店徽记。啊,这就是我长年在创意公司收集到的冷知识起了用场的时候了。综合一想,你的家应当是在霞浦北部到东北一带,在来澈的家的路上顺带买了丙酮吧。”
说实话,我完全无法区分实验纯以及分析纯浓度,眼前站着的西条小姐的父亲,他的服饰,那一身短袖衬衫、皮带、西裤、皮鞋的打扮,因为我完全不会穿这种衣服,我也完全说不出其中任何一件来自哪一家商店。这让我不禁心下一虚,这是我少数几次,在别人面前感觉被完全看透,而我却完全摸不着对方的一丝边的经历。之前,别人对我如何把别人看得“透彻”有着各种或不介意,或担忧,或害怕的感受,这次,我似乎也对他们的感受有了一些切身的体会——原来被人看穿是如此的心虚。
“啊,似乎让你心里有些警觉了吧,不好意思。我这人的性子也有些奇怪。不过,嘉茂小姐,你的思维真的已经令我十分钦佩了。若是你的杂学知识积累随着年龄继续增长,恐怕只要几年便能超越现在的我了。”
西条小姐的父亲此时的话,我已辨别不出是他的真心还是出自窥察到我的内心而随口敷衍的恭维。也因此,竟而一时间没法给出回答。
“那么话说回来吧,澈说,你在这件事情中帮了不少忙,能让我听听都有哪些事情吗?”西条小姐的父亲见我沉默着,便试图改变话题。
“其实也没有什么,说得概略一些,大概是去了一趟隈取玩具厂打听箱子的开启方法,以及配一把断了的钥匙这两件事吧。”
“那么,你看到那张照片之后,澈也跟你说了照片上发生的事情吧?以她的性子,身边放着你这聪明人,她应当会拿当时的事情向你请教的。”
“是的。我当时给出的解释是……”我将几个小时前所得出的结论又复述了一遍。
“哦,这个叙述几乎就是把场景复原了下来呢。看来我当时的计策,除了清,终于又有人看出来了。不过接下来,你有没有说出下半句呢?”西条小姐的父亲冷不丁地一问。
“并没——。”由于对方是聪明人,我想,定然是知道我所揆度出来的真意吧——不对,他是我认为的,这个事件原本就知情的人之一,何必再揆度我呢?所以,既然他没有透露给西条小姐的意思,我便选择了随口含糊过去。然而,正当我轻描淡写地回答时,眼角的余光却瞟到我们的对谈视野中又站入了第三个人,这自然是填好了快递表单,拿着回执走回的西条小姐了。
“下半句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哦,自然是我手里的东西了。”对面,西条小姐的父亲又扬了扬手里的两个快递封,里面的软质纸制品又一次剧烈地晃动起来。“道理很简单吧?如果一个客户寄回我们的方案,怎么想也只要一个封包就行了吧。所以我在问嘉茂小姐,知不知道另一个封包是什么。”
“另一个?应该是催缴某种费用的账单吧。”如果是这个问题,我倒是很容易能回答上来。
据西条小姐说,现在是她父亲上班的时间。并且,她的父亲在创意公司打拼日久,已经坐上了创意总监的位置。按理说,客户与创意公司联络,互相的联络方式定然是公司地址,一方绝不会将依然处于秘密阶段的方案寄到一个快递网点,这也太不谨慎了。所以,西条小姐的父亲断然不是来这里取这一封快递的,所以,必然是另外一封,而这一封只是他在见到女儿时采用的含混说法,就和他之前估量我的行动,而我也含混地判断了他正确一样。
他是创意总监,在公司已经地位不低,并且事务也不在少,那还有什么是能够让他中断上班时间出来呢?必然是急迫的联络。若是两方通过快递进行急迫的联络,这又不合常理,应当直接打电话才是。所以这样的急迫只存在于一方,也就是只有西条小姐的父亲急迫,而发信方是不着急的。二者的地位高下立判,一方受制于另一方,能以这样率性的方式压迫一个已经很有年岁和社会地位的人士的,只有生活脉门部门了。例如水费、电费、通信费等项目的催缴,又或是债权人。并且,这份快递没有寄到公司,而是寄到离西条家原住址不远的地方,说明这也更应该是偏向家居的选项。
“哦呀,你猜到了啊。那你还说并没有。”见我在眉梢的一收一放中已经说出了答案,西条小姐的父亲也打了个哈哈。
“并不是这样的吧,爸爸。你刚才和嘉茂小姐明明就没在谈手上的快递,而是在说我刚刚寄出去的照片吧。”
“哦,照片啊,那个也谈了一会,是这样没错。”
“而嘉茂小姐是说那照片上的下半句话吧,才不是说那另外一个信封。”这回,西条小姐将冷峻的眼神射向了我。
“我不是正打算说‘并没有’吗?只是后面你的父亲问我知不知道另一个信封是什么,我才把后面这个知道的问题说出来罢了,西条小姐……”在她的严厉瞪视下,先前因她父亲而早已心虚的我也已经招架不住,只好东扯西扯地拿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头来搪塞过去,只希望能把皮球踢回给丢出这个词的她的父亲。
“那,爸爸说的那后半句话到底是什么呢?”
“不就是普通的一句话吗……”
“这么多年了,你当我还没看出来吗?”西条小姐将我们两人拖出了快递网点,来到一个行人稀少的墙根,用愈加疾厉的神色盯住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