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泷川小姐的友人西条小姐,以一杯茶的请客向我寻找一条开启箱子的窍门。开启这口箱子虽然让我在周六花了一天的时间在外奔波,并因此而引发了一系列的故事,不过事情终究以我用一种常人恐怕未有掌握的方法所打开。但是,故事并没有因此结束。
因为察觉到这口箱子,和箱子里照片的异常,我借着配玩具钥匙的时间,围绕西条家做了些外围的打探。但我所见闻,所分析到的的事情之深,让我觉得远超一杯茶钱之所值。这一家人,有的性格敏锐,有的愚钝质朴,有的沉默寡言,但也有一家人共同的性格特征。在箱子开启之后,所发生的一系列故事里,我又了解到这个家庭中的一些隐私。故事的线索是箱子里的一张要求寄去宇都宫的照片——照片上记载的则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事。但这些故事背后,又蕴含着怎样的故事呢?
三天后的现在,眼前站着愤愤的西条小姐,她似乎认为,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被蒙在鼓里,甚至不如只介入自己生活三天的外人嘉茂渊子所了解的多。她是一个性子“敢抢敢争”的人,感觉到这是自己家事,却反倒不如外人知情的她,便在燃起的竞争意识的驱使下,开始动起了脑筋。现在,她看向我与她父亲的愤愤,显然便带有她的思考结果在内。
“为什么露出这个表情对着我们啊?”她的父亲佯装不知地向她问道。而在我这个自认为的明白人眼中,这个父亲自己是真相的知情人,更是在二十余年的朝夕相处中,清楚地掌握到自己的女儿能够将事实理解到哪一步,推测到哪一步。
“还在装吗?这几天,我把嘉茂小姐尤其留意到的细节回想了一遍,我发现自己蠢得实在是不能再蠢,要是我早注意到这些,就算你不说,我还能看不到吗?”
“我留意到了什么呢?”我向她问道。
“首先就是你第一次来到我家时留意到的鞋子尺码。我虽然没有爸爸年轻时那么壮实的身材,但我们这一代人营养更好,比上一代人的身材大上一圈是普遍现象吧?所以,已经到了壮年,开始步入老年的爸爸妈妈,还有仍然是年轻女性的我,我们三个人的鞋子尺码相近是可以理解的吧?但阿清也已经到了大学的年龄,怎么说也过了高速生长的青春期,他若是身材和当年的爸爸那样结实的男子汉,为什么还穿着这种尺码的鞋子?这说明了什么?”
她的言下之意,似乎认为一件看起来惊天动地的大事已经显而易见,而我们却像是有意在遮掩着她一般。见我们没有接话,她又向前一步,向着她的父亲:
“爸爸,我一直有一个问题。妈妈没读过书,但她讲话做事向来是话俗理不俗。你记得她为了几千元工资的差错,把地位比她高的财会负责人堵在办公室里一下午的故事吗?再说到你身上,你刚进入创意公司,到现在成为创意总监,其间也参与了不少次创意设计吧?你时常在家里和我们说过创意公司的工作,我听得最多的词就是‘头脑风暴’和‘碰撞’。这种会议上,肯定是争个面红耳赤才是道理,闷葫芦是没有用的吧?”
“你说这些是想表达什么?”
“你看看你们的两个子女。我也不说自己性格有多么好,但从小就抢弟弟的玩具,大了随手拿同桌的文具,去争社团的资格,到了大学,你们都毫不担心我在一个人生活的时候受人欺负。相比之下,阿清的性格呢?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吃了亏都往肚子里咽,到了大学,你们给他寄生活费完全不像给我时那样利索,每次都非得问长问短,直到他说了好几遍‘没事了’才肯挂断,不是吗?就连我也传染了你们这操心,时刻抖挂念着他在宇都宫还缺点啥。而且,我们三个人这么操心,还被嘉茂小姐找出了折叠衣柜和鞋架这个我们没关照到的地方。那么我要问了,阿清这种闷葫芦性格,像了你们的哪一点呢?再想一想,这是要有怎样阴暗的背景,才能形成这种阴暗的性格啊?我想说什么,你们还不明白吗?”
她的言下之意已然甚是明了:她认为,这一切痕迹都表明,西条家的第二个孩子西条清,并非这对父母亲生。从身高上讲,他与这一家人没有相似性;而从性格上来讲,更是与这一家本来外向、敢争的氛围格格不入。所以,西条小姐想表达的意思自也明白不过。
“你们是担心我年纪小的时候闹脾气,所以才一直没有告诉我吗?行吧,这我可以理解,也不怪你们。但阿清呢?他这种有苦不说的性格,你们像这样保持沉默,对他就真的好吗?我想,他之所以受到欺负也一声不吭,就是因为年纪小的时候经历了什么变故才会这样的吧。过了这么十多年,他也该察觉出端倪来了吧?我想,他之所以第一次如此迫切地要我寄去这张照片,绝对是因为这个……”
联想一下,西条清现在在宇都宫读大学,专攻的是生物。这样一来,他或许便有了这个家庭所掌握不到的一丝专业技术。于是,他终于有了胆气向家里索要这张照片,认为家里无法察觉他的意图。在西条小姐看来,西条清这十几年来,心下早已有了“自己不是爸爸妈妈的亲生子”的疑虑,只是苦于知识匮乏和不敢翻动证据而一直没法求证。现在,他或许掌握了专业的遗传鉴别知识,手边也有可能就有尖端的科技设备,所以,他想做的,就是通过这张儿时的照片,复原尽可能原始的状态。
之前便有提及,常年生活在一起,外貌和性格特征都会不自觉地互相影响,就像那个分子扩散的试验——将物理性质极其稳定的两种金属,金片与铜片靠在一起,五年后分开,金和铜已经互相渗透到了对方当中——一样,知道十余年来彼此的性格已经互相影响,作为原始材料已经并不适宜的他,选择了可能拿到的最早素材——便是那张照片。这应当是西条清能够回忆起的,确认留存的最久远的照片了。照片上是他的小学二年级,按照一般学龄算是八岁,按照我所学的一些相面知识,这正是各人骨相初显的时候,西条清在生物学上对其作鉴定,自然是合适不过。
他鉴定的目的,在西条小姐眼里看来相当明确,那便是证明自己到底是不是西条家的亲生骨血。一方面,有自己年纪幼小时的照片,另一方面,他可以从家里带出父母在他出生那个年龄时的照片,这在有收纳相册习惯的家庭中相当易行。他收集了素材,然后利用所学专业的优势,对面孔、身材等等信息作精密分析,或许就能得出最终的结论。
“以阿清的性子,就算他最后发现了这个事实,或许自己也不会说出来吧。当然,事情已经发展到这样,我也不会主动向他说。但我一直对你和妈妈感到奇怪:你们在年轻时不和我说也就罢了,但我也长得这么大了,为什么不把一切的前因后果告诉我?为什么收养阿清,为什么不给他好脸色,为什么在大了的时候不把真相也告诉他?”
“这个问题,恐怕你的父亲是无法回答的……”
“那嘉茂小姐,你这样聪明,换你来回答也一样啊?为什么收养,原因不就是亲戚意外去世,又或者受到什么推拖不得的拜托了吧。我六岁,正是从幼儿园毕业上小学的年纪,这个时候可不适合再添一个孩子吧。从我有印象开始,你们对阿清一直是生搬硬套对我的照顾,完全没有倾注感情,所以才将他养成了这样一个闷葫芦的性格吧!还有,不给他好脸色,是不是怕他也变成和我一样的性格,争来争去,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呢?就算你们是这个考虑,那就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吧。为什么到了大了,还是不告诉我和阿清真相?”
“咳咳……澈。你说了这么多,那我问一个简单的问题吧。你觉得,你知道真相后,又打算多做些什么呢?回过头再看看,我们可曾有什么没有做到的吗?”
回首西条清的幼儿园、小学、国中和高中,西条澈不禁被这一问问得哑口无言。她也知道,由于弟弟沉默寡言的性子,父母亲不得不额外费上许多口舌,才能从他身上问到和自己主动说出等量的情报;阿清的吃穿住行,父母也只有比她操心得更多。她原以为,自己也在帮忙操心,说明父母亲便有没照顾到的地方,现在想来,实在是阿清的性格,比自己需要关照的地方多了太多太多,就算添上了自己,依然还有疏漏。
她又回想起嘉茂渊子对自己做出过的说明:那是她的父亲为弟弟挑选生日礼物,从他的一个眼神就能读出他的喜好,又通过偷梁换柱的计策为他在敌视他的人面前保全了礼物,这份智谋,无论如何,是自己无法拥有的。说起来,自己曾经向嘉茂小姐说起过两次弟弟受到欺负的事例,一次是他幼儿园时做橡皮泥时,嘉茂渊子认为,那时缺乏一个知道真相,能够为西条清声张正义的明智之士;而第二次,在爸爸带着他去买礼物的时候,本以为爸爸没有尽到保护弟弟的职责,但嘉茂渊子看穿的真相却是:爸爸实则已经完成了保护弟弟的礼物,和对品行不端的少年人出手报复这两招,其行动似乎已经在自己的预想之上。
西条小姐自己的心中,其实也有一个秘密从未向外人说起,即便是眼前,她百分百承认是聪明人的两个人,她也有未被暴露的自信。那便是自己对爸爸的感情。从话语中看得出来,嘉茂渊子用以形容“生育自己的男性”,永远使用“父亲”一词,足以见得她对自己父亲的敬重;而自己对爸爸的情感却绝不是这样。似乎嘉茂渊子也已经发觉:以她的敏锐,不可能察觉不到自己一直更感恩话俗理不俗,一直拼力照顾自己的妈妈,而比较排斥这种精明狡狯的爸爸吧。
之所以产生这样的想法,原因来自于西条清六岁,自己进入国中的那个双重关键时期。那时,两个子女同时升学,家庭里的学费压力和各种开支都在增长。妈妈没读过书,能找到这份工作,累死累活地干,已经很不容易;而这时,自己的爸爸却突然宣布放弃当时保得家庭温饱的药剂师工作,转而去了所谓的创意公司从零开始。西条澈试着和周围的同学打听了一下对创意公司的看法,得到的结论一致认为,那是一个风险高,收入不稳定的行业。所以西条小姐非常反感这种事到临头还要剑走偏锋的爸爸,就连国中入学时的面谈,还有之后无数次的三方见面,她都是让妈妈陪着自己。
西条小姐对她父亲的情感,一言以蔽之,就是这样复杂。尽管父亲后来在创意行业站稳了脚跟,并且收入超过了药剂师,她依然很不认可父亲当年的行险。用她的话说,那就是这样的:“万一你被创意公司炒鱿鱼怎么办?你当了那么多年药剂师,平时就没看出你有多么聪明,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进入那种风险行业?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尽管西条小姐自以为解答出了一切问题,可当她一步步,终于走到这个问题面前时,她却怔住了。因为她无法回答,毕竟她不是现在聪明如斯的她的父亲,也不是聪明如许的嘉茂小姐。
等等……现在聪明如斯,而当药剂师的时候,西条小姐却也没看出他有多么灵光乍现。这么说来,难道是进入创意公司之后,他才变得如此聪明的?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