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岛太郎与乙姬的神话,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一段故事。故事里的玉手箱,无异于时光之匣,令人切身地体验着物是人非的沧桑。
人生当中,也有不少催发“再回首已百年身”的惘然的场景。事情往往源于一次恍然大悟,对过去的真相有了翻天覆地的重新认识,回过头再看看自己以往的所作所为,往往便会生出这种怅然的感慨。举一个文学人物的例子,便是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举一个历史人物的例子,便是感慨敦盛少年之死而出家的熊谷直实。这种“顿悟顿悔”的骤变,透出的便是当得后人一声“呜呼”喟叹的无常之感。
现在,一位普通的霞浦市民,西条澈的身上,似乎也将要发生这样的骤变。她在一时的愤慨下,思考回路大开,在种种蛛丝马迹的指引下,得出了一个不得了的事实——他的弟弟,似乎并非父母的亲生骨血。
为什么会这么想,她的理据现已无需赘述,只不过,看着她因为一个错误的论断而对她的父亲大发雷霆,这是敬重父辈的我所不敢苟同的。我清了清嗓子,用沉稳的神情横亘进眼前西条小姐瞪着她父亲的视线。这个动作,自是表明我有话要说。
“请允许我再一次班门弄斧。”我的身后,还有一位机敏和睿智远在我之上的人物,他正手持着两个快递封,为自己接下来应当说什么做着斟酌。他要考虑的事情有彼此的关系、身份、信任、人际等等,而我则没有这许多顾虑,在这件事情之后,他们一家或许又将回归到我眼中普通的陌路人身份吧。所以,我在这句交代之后,便开始向西条小姐言说我的理论:
“身高的判断并不能作数。且不说任何个体的骨相都有可能发生激变,就说这个‘下一代的身高比上一代高’这个理论,也是很难站得住脚的。”
这个理论之所以被广为接受,是因为其有一个默认成立的前提,那便是“这一代的营养条件要远好于上一代”。但这毕竟是平均所有案例后得出的一般性结论,是否适用于每一个具体的样本,那还得就事论事。西条家的家境,通过此前的种种线索可知,在十几年前并不宽裕。由此可以反推,在年轻的西条姐弟的成长期,其生长未必就有同龄人那般。
况且,西条清在幼年不少次受到不公平的对待与欺凌。虽然规模未必上升到拳脚,但这种心理阴影,按现今的理论研究成果来看,也是会对体质成长产生影响的。西条小姐心性率直外向,火辣而仗义,这在某种程度上,同样是她体质生长的催化剂。我引述这两段理论,自然是想说明,西条家四人的鞋子尺码均等,倒并非是什么特异情形,其形成大抵都能有理据可寻,并不能成为问题的理据。
“至于性格上的原因,西条小姐,你虽然利用对家人的熟悉,将他们每个人的性格都做了很周到的总结,但你似乎忽略了这样一点:性格是会变化的;而遗传给下一代的性格,显然只能是下一代出生前的性格状态。”
西条小姐从性格上得出的结论是这样的:父亲在创意公司摸爬滚打,显然需要激烈争执,因此他的性格不会软弱;母亲为了应得利益敢讲敢争,同样不会吃哑巴亏。因此,自己凡事积极去争取的性格,与弟弟遇事不敢前、有苦往心里咽的性格,显然是自己跟父母之间更能体现相似和传承。但这些表现性格的案例,全都发生在两人出生后许久。在我看来,这并不能成为判断性格传承的依据。
之前,在向石井老师询问情报时,我曾经提出过这样一种可能:西条小姐的母亲那次去争执,很可能是出自一种更迫切的动力,而非出自本性的主动为之。现在看来,这种猜想是正确的:西条小姐在小学升国中的那年,家里发生了大变故——父亲辞去了稳定的药剂师工作,转投风险系数极高的创意行业。先不说它前景如何,可以确定的是,转投之后,头几年里,母亲承担的工作压力必然会更大,她对金钱自也是锱铢必较。相比之下,石井老师提及的另几处表现才更能反映西条小姐母亲的性格:她在入学问询和三方见面会时表现得拘谨木讷,生怕因为自己的文化浅薄而影响到女儿。这种性格虽然不能称之为弊或害,但也足以确认,和敢想敢说敢争执是搭不上边了。
接下来是西条小姐的父亲。他的性格判断,我想到的是那两次我获知了其中始末的,西条清受到欺凌的经历。这两次的区别是:西条小姐的父亲的角色有了很大转变。在幼儿园时,他只是木然地接受园方建议,妥善保护好西条清完成毕业;而到了小学二年级,他已经能主动、独立地保护西条清。西条小姐的父亲做出转职的决定,是西条小姐升入国中的时候,正好在这两次事件之间。那么,应该可以认为,西条小姐的父亲之所以思维能够有现今的敏锐,正是得益于进入了创意公司,借着在那里广泛收集情报的机会掌握了大量的知识和案例。换言之,现在思维敏锐,知识渊博的西条小姐的父亲,同样不是他的天分,而是在无数次创意公司的头脑风暴,言辞激辩中被迫形成的——如果他的性格不主动适应这种节奏,他便会像石井老师的儿子那样,被创意公司的浪潮所吞没。
再回过头,看看西条小姐的父亲之前的那份稳定工作,也就是药剂师。这个职业的要求,和创意公司看中的灵感、打破条框相去甚远。药剂师对于配制的每一副药,都必须保证原料的精确配比,一丝不苟。在医药行业,除了推陈出新的药物研发需要较高的创意之外,一线的药剂师更看重的是循规蹈矩。西条小姐是通过人的表现来确定其性格的,就算按照这个标准,那么,在她的父亲转行之前,应当被同样评价为严谨而守规矩的那一类。
“所以,父母敢说话,敢争执,仗义的性格印象,不过是你在懂得人情世故后,抛弃了年幼时对这些人的性格的懵懂判断而已。‘更懂事的时候看到的东西便更正确’,许多人都有这样的默认观感,但,倘若在朦胧期和清醒期,同一个人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的话,在这个默认观感的加持下,对这个人的认知,未免就会显得片面了。”
用这个观点重新审视西条家,便不难有一个截然不同的发现:其实,西条家的父母在年轻时都是拘谨而慎重的。西条小姐的父亲担任药剂师,绝不敢打破规矩,而她的母亲则因为文化上的自卑,同样是不敢在单位上抗争。可以确认的是,这两人在年轻时的性格,倒不像是西条小姐,反而更像另一个人,那便是西条清,她的弟弟。
“这个结论看起来很匪夷所思吧?我预想也是在你第一次听到我说出来时,你会是这样一幅不屑且不信的神情。毕竟,这是从你的两种思考回路得出的结论,很大程度上只能说是‘破’而没有‘立’。我作为决定性证据想要摆出的,是西条家中几个人的记忆模式。”
记忆,笼统地说可以是一个朦胧的概念,但往细处分,每个人也有不同的记忆方法。比如,记忆无规则的数字串圆周率,有人靠着对数字的观感,五位一组强行记忆,也有人使用“山巅一寺一壶酒”的谐音。这两种方式的高下先且不论,它们的一个显著区别便是背诵时的停顿位置。当我们听到“14159/26535/89793/23846”和“14159/26535/897/932/384”时,就可以很明显地判断出,他们使用的是哪种记忆方式。
记忆方式是潜移默化地形成与继承的。即便是人生中出现了巨大的转折,同样也不会因此而有所改变。例如我身后站着的,西条小姐的父亲,他作为药剂师,能够靠辛辣气味的些微差异分辨出分析纯和实验纯的丙酮,这便是利用气味辅助记忆的模式。这种模式,直到他在创意行业工作了这么久,依然没有减退。
记忆方式的铺垫已经说明,接下来便要转入我想说的主轴了。记忆模式不仅体现在记忆,同样还表现在遗忘和回忆。在这段过往中,我听闻或见证了西条家的三个人关于某些事件的记忆和忘却。具体事件已毋需在言,倒是这记忆模式很值得说道一番。
西条小姐的父亲曾经说,自己当药剂师时的记忆已经剩不下什么,但闻到我手上几不可闻的丙酮味道时,他与之相关的记忆顿时苏醒,随即,那时记忆的,关于辨别丙酮味道与纯度关系的本事又回来了,这在记忆研究中似乎被称为“启发式记忆”。然后是西条小姐,她的记忆是长期的。她自己曾经说过,过了很久的事情,她一样能记得很清晰。比如那张照片的拍摄背景,时隔十余年,她一样能在没有什么环境启发的条件下将当时的故事详尽地叙述出来。而她在寻找想要寄给弟弟的东西时,又表现出了对环境的麻木,说明她并不经常处于启发记忆的运作模式中。在记忆研究中,这是一种相当难能可贵的研究个体,“长期明晰记忆”。
而西条清,我并未与他见过面,但从一些事情中对他的感触,我依然可以对他的记忆能力做出一些评价:他与西条小姐一样不记得箱子的密码,但这个箱子是他的生日礼物,和西条小姐的亲疏不同,并不能一概而论。他甚至连自己撕掉的,箱子底部的生产厂家都不记得,这无论如何,都不能当做长期明晰记忆的案例来看待了。相反,他近来才想起这张照片,却连外面的箱子和密码一并忘却,说明这也是一个偶然的契机,同样是启发式记忆的一种,这样一来,记忆模式的继承性,自也不言而喻了。
“恐怕,你揣测的,你弟弟索要照片的动机并没有错。然而,他利用新知识和尖端设备所检查的对象,不是他自己,而是另一个人。毕竟,他的启发式记忆终究只能上溯到自己的出生,却终究无法弄清,比自己大的人,究竟是在何种情况下来到这个家庭的。”
说完这番话之后,周围是一片静默。不仅眼前,西条小姐原本愤慨的怒意荡然无存,就连身后,她的父亲,也不知何时失去了气息。倘若,他不愿意面对自己的女儿接下来的问询的话,或许,就要由我来承担这个问题的解答了。
“那为什么爸爸妈妈反而对我好而对阿清有这么多疏漏呢?你之前说的那么多看上去无懈可击,但这是最直接的证据吧?”
西条小姐的父亲选择从药剂师转行到创意公司,是在西条小姐升入国中的时候。那时,西条清比西条澈小六岁,他处于的,不就是幼儿园毕业,升入小学的时期吗?而且,西条清在幼儿园受到欺凌,他的父亲仅仅作为故事背景的时机,不就是发生在他即将幼儿园毕业,而他们开始制作“毕业献礼”的橡皮泥团的时候吗?这样想来,似乎又可以形成一条因果链了:正是因为西条小姐的父亲看到自己的亲生子,因为遗传下自己有苦往心里咽的闷葫芦性格,所以才下定决心,在那个原本是关键时期的时候选择转业。虽然给家里带来了困难,但两年后,他的身份转变证明了,那时的选择是正确的。或许,当时知道他真意的,只有西条小姐的母亲吧。虽然不通文化,但是懂得事理的她,才会在之后默默地扛起更加重的担子,而没有对丈夫的决定多加一语。
虽说创意公司的工作节奏不快,但西条小姐的父亲,工作似乎的确很繁忙。毕竟,他在两年的时间里就完成了如此蜕变,在工作之余,下的苦功也不少吧。无论亲生与否,这都是出于对子女的爱啊。
这一封时光之匣,至此,才算是真正的阖上了吧。
第五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