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出土井晚翠《天地有情·廣瀬川》:夕凉しき廣瀬川
野薔薇の薫り消え失せて)
根据后续的打探,折居同学所说的地方在霞浦往北有些距离的花轮一带。我还没有去过北方,对那里风土人情的掌握只停留在道听途说和网上偶尔看到的一些报道,昨天能混过折居同学的考试实在是侥幸。因此,我也觉得有必要围绕这件事补习一些知识,于是在今天,我一个人来到了旧书店,打算在这里寻找一些相关的书籍。在我的预想中,关于花轮一带的地理和风土书籍、关于分家争产的法律书籍、关于榕树的应用知识,这三块书籍都属于常规的研究,我认为应当能找到不少相关资料。
我向来有在旧书店打发空闲时间的爱好,长此以往,霞浦市里旧书店的情况我也了然于胸,就像我的友人奈惠能够扳着手指数出全霞浦有多少家店在卖某种特定冰淇淋一样。旧书店也需要卖出旧书,所以这里的经营者们同样需要对书籍、品相甚至书籍内容懂行。有了这些限制,旧书店便也有了经营范围、惯常的门路、熟客户等等一般经营行业都有的要素。
整个霞浦约有八九家旧书店,经营范围各有差别。由于这次要寻找的书籍方向明确,我选择的便是离家比较近,又经营文史学科专业书籍的筑川书房。从我家走上有店面的街道,便能找到这家书房。它也算是我所在的住宅区内,是一栋独立住宅改造而成。从我家走向书店,等于是先靠近这家店的后门,再绕到它的前门。
之所以特别叙述这段情由,是因为旧书店的后门向来停放着卡车、推车等笨重的物事,而我来到筑川书房的后门时,正巧碰上他们的店员在从卡车上往下卸货。配备这些物事,也是由于旧书店会有非常多的上门业务所致。正如一部以旧书店为舞台的日常推理作品中所言的那样,旧书店里的书也要时常更新,货源一方面是批发市场,另一方面,则是由藏书的人家发来联络,而旧书店的人们则开着卡车前往收购。还是如那部作品中所言的那样,有时需要用卡车来运载,有时只是为了一套极其有价值的珍本。
“哦,嘉茂小姐啊,今天又来我们这里淘书来了?”卸货的店员看到我,便热情地向我打着招呼。我来这家书房不下百次,这位店员早已熟悉我的面孔。
“是的,鱼陆先生,今天来淘一些应用书。”
“不过除此之外,我真心想向你推荐我们今天收到的货。”鱼陆先生的手里正抱着用牛皮纸包裹,外边又用绳索捆扎的一摞书籍,他用还能活动的四指部拍了拍牛皮纸,清脆的“啪啪”声响证明这包裹新建未久。“具体是什么书,你去看看老板桌上拆开的那些就知道了。以我对你的了解,你绝对会想要的。”
他似乎是有意吊足了我的胃口,生怕我在店外看到就丧失了进店的兴趣。于是,我转了个弯绕到前门,正式地走进了这座旧书店。
“哟,嘉茂小姐,你来了啊。”坐在柜台后的书店老板,筑川先生同样也认识我。“这次要找什么书啊?”
“讲述花轮、棚仓的地理书,关于财产争讼的律法书、还有和榕树的相关的农学书。不过在进门前,你们的鱼陆先生向我推荐了今天刚到的货,我这些书倒是不急着找,现在我更好奇的是,你们今天到底收到了什么东西,让鱼陆先生这样得意?”
“哦,说得对说得对。鱼陆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今天收到的东西正适合你。来,看看这个!”说着,他把一提书放在了柜台上。
“《平阳传略》的利根川文库版,崔鸿的《十六国春秋》私译,明朝胡宗宪《筹海图编》的译本……”我光是念着书名,便心下一凛。这些书籍都是唐土相当偏门,却在识货者眼里很有阅读价值的古籍。由于家学的缘故,我经常听闻这些书名,并且大略能了解到书中内容。这些书籍能够在远隔重洋的日本现世,并且还有本土化的翻译,这着实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果然嘉茂小姐看到这些书,就两眼放光了呢。”坐在柜台后的筑川先生看着我说。“说实话,我们虽说是面向这个领域的,可是在收这些书的时候,我们也迟疑过。毕竟这些书的销路真心是不那么乐观的。然而,想一想嘉茂小姐就住在这附近,我们还是挺有信心的呢。”
“这么说来,难道这些书不是从这附近收购来的吗?”
“当然不是啦。如果这种书在附近就收到了,家里有这种书籍的藏书家,嘉茂小姐肯定比我们还要清楚吧。”
“的确,霞浦的文化名流,我们家或多或少都和他们打过一些交道。按理说,家中有这样的藏书的人有哪些可能,我也应该清楚。不过话说回来,这次你们为何会收到质量如此之高的一批书呢?难道这次的卖书人和你们关系特别好,所以才委托你们收购吗?”
“不不不,这次的卖家和我们也是初次见面。据他说,是辗转在电话簿上搜索经营古籍和汉籍方面书籍的旧书店,才找到了我们这里。我们也曾经广范围地投放广告,现在来看,当年的钱花得还真是值啊。”
“另外,我还仔细看了看其中几本,它的品相相当完好,几乎没有什么翻动、折痕或批注,仅仅是扉页上有一些友人赠书时常见的酬赠话语。能收到品相如此之好的旧书,恐怕是很难得的吧。”
“没错,这些书的卖价几乎只要在原价上打一个很小的折扣就行了……当然,嘉茂小姐你是熟客了,价钱上的事,咱们还都好商量,好商量。”
这些书的确如我所言,品相相当完好。若不是有了那些题字,完全可以当做新品或九成新来贩售。那些题名在下的人,我也并不认识,无法从中发现什么线索。不过,就算这样……我刚才的问题,似乎并不用筑川先生来回答我了。
“筑川先生,恐怕,这些书我还不敢轻易地收下。”
“为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些书籍是在大学退职的教授那里收到的吧。”
“我这还没说呢,嘉茂小姐你怎么就知道了?鱼陆告诉你的?”
“当然不是。我对霞浦的文化名流不是很有自信吗?但这些写下酬赠话语的人,我却一个人名也没有头绪,这岂不是很奇怪吗。要解释这一点,只能认为,你们这些书籍并非是在霞浦收购的。”
从书籍的品相上看,卖出这些书的是一个藏书家,而非读书家。爱书人也非完全就是一个模板,其中也有以收藏孤本并加以普及为志,以阅读过各种珍稀书籍为志,以撰写各种书籍评论为志等种种情形。其中,藏书家便是更看重书籍品相,而对阅读与否并不十分在意的一个类别。这些书籍还没有经历过多少次的翻阅,并且书籍上没有藏章,没有流转印,只有一部分有一个赠与特定人的留言。加上鱼陆先生还在从卡车上卸货,旁证这次收购的数量巨大。这一切都表明,这次的收购对象是一位藏书家。
卖书方与旧书店进行联络,然后旧书店派人开车去回收,这是旧书店运作的基本模式。从这个模式中不难想象,卖书方能够联络的旧书店,一般都是居所附近,或者有极其深厚的联系。但刚才也已判明,筑川书房这次收购的对象不可能来自书店附近——因为那也是我家附近,甚至来自霞浦的几率都不是很高。于是,卖书方为何会特地选择一家位置隔得相当远的旧书店来处理旧书呢?或许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归结到一块,不外乎“人情”二字。
试想一下,特地选择远处的旧书店,自然有“不选择近处旧书店”的原因。这些书籍品相完好,并且因为本身非常罕见,以至于“懂行”的人并不多。这样的书籍摆在旧书店的柜台上,虽然卖相很好,但就像筑川先生之前说的心里话那样,会舍得出钱去买的人,其实并不多。这样一来,若是没有我这种特殊人群存在的话,这些书进了旧书店,其命运会是如何呢?自然是长年累月摆在书架一角,并且由于旧书店的看护不如曾经拥有它的藏书家,而使得品相一直败坏下去。
这种局面的出现,对卖书人有什么不利呢?他已经选择将书卖给旧书店,而非转赠给其他藏书同好,说明他并不爱惜书籍离开自己之后的品相。而这些珍本书籍摆在旧书店里,排除品相因素,还有什么是会让卖书人特别在意的呢?只有一条,那就是这些书长久地卖不出去,却也因此会增加许多被旁人过目的机会。
这些书籍比起全新的书,只多了一处记号,那便是卖书人受赠时的留言。这些流言还附有名字,或许便是卖书人身边的熟人。这些熟人也常去逛旧书店,若是看到写有自己名字,指明了是赠与某人的书本被摆在这里,这就不免有些尴尬了。当代唐土有一位作家,名叫贾平凹,他便经历过在旧书摊上发现自己留言赠给某位朋友,但品相尚新的一本书。他的做法是买下这本书,题上“再赠”,又寄给了这位朋友。尽管后事不得而知,但这样一来,两人间的关系,便如我之前所言,难免会变得尴尬了。出于这种考虑,或许便能理解,这位卖书人为何会选择这样一家地处偏远的旧书店来处理旧书了。
因为这层考虑,接下来便能思考处理旧书的原因。若是藏书家去世,家人处理遗物自然不会有尴尬的顾虑,所以藏书人依然在世,需要处理藏书的原因是他的藏书仓库因为某些原因不能继续持有。第一个可能自然是搬家,但搬家,要么是往异地搬,要么是本地居住条件更好的地方。这两种情形,前者不需考虑处理书籍的尴尬,毕竟日后见面机会很少;后者则不需顾虑藏书空间,一个拥有无数藏书的爱好者不可能轻易放弃这个爱好。于是,这种可能排除之后,无法继续持有藏书空间的可能性便只剩下一种——强制剥夺。
可以想象,如果一个人在自宅中藏书,而他又没有去世,那么,他的住宅所有权可谓是稳如泰山。从收藏这些珍本书籍所需要的资金来看,他的生活条件也绝对应该划在“富裕”一档,不应该有财产上的纠纷。所以,这个人的藏书地点不可能是拥有所有权的地方,而是一个一旦过了某个时间节点,该空间就会被收回的,暂时持有性质的空间。
这种空间同样所在多有,但结合送书人五花八门这条线索来看,送书人和卖书人都应当是有文化底蕴的人,这样的人能够聚集的地方,自然也只有高等院校和专业研究会这两种地方。后者并不会提供广大的居住或仓储空间,所以可能性也只能是前者。而再一次结合藏书的数量,反推卖书人拥有这些收藏所需要的时间,自然也不难估算卖书人的年龄。最后,唯一的可能性便呼之欲出——他是因为到龄退职,提供给教授待遇的生活空间即将被收回,而家里的空间不足以容纳他在大学里的收藏,又因为其中不少收藏是同在一处的同仁的研究成果,而不得不选择一家远处的旧书店,来处理自己的藏品。
“因为这些都是出自真正有学问的人的研究成果,当成旧书来购买,对我来说,着实有些不敢接受。”这些书籍,其中自然蕴含着我现在难以理解的学术成果。碰到这样的书籍,我从不敢擅自做主,都是要报告给父亲,由他来定夺是否收购。于是,我只挑了利于我搜集情报的,原本想要的那些书,走出了筑川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