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出土井晚翠《天地有情·萬有と詩人》:たくみもよしや天雲の
輕羅のころも花ごろも)
从之前的折居同学的话语中,可以感觉出,她已经在潜移默化中被植入了夜祭町的“乡土主义”信仰。我这个夜祭町的外人表现出对夜祭町文化的非议时,她的态度便明显表现出了抗拒和质疑。这种情形,让我联想到的是“入主出奴”的门户之见,这种现象不止体现在折居同学的情形,在其他一些场合,例如对一些争议性工作优劣的辩论,不同学术流派间的抗衡等等,往往都带有对对方的排外性质的攻讦。
这种场合再要严肃一些的话,包括被传销组织、异教团体等等洗脑的人,在被解救后与社会接触时,他们的反应也让人感觉到“被植入了根深蒂固的门户观念和排外意识”。就拿这次夜祭町的事例来说,我认为的“植入意识”是夜祭町神社的信仰观,可以算作一种宗教观念。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我对夜祭町的一些所谓的“神迹”提出我认为的科学解释时,折居同学是对之将信将疑,并不像在学校和影像器材店时对我的完全信任。
在树叶与稻草人飘带神迹的讨论话头过去后,折居同学又一次向我问道:
“嘉茂同学,刚才我举的两个神迹的例子,都是因为有文字的痕迹,所以嘉茂同学才觉得,这些事情只能由神社的人做出来。那么我这里还有一个例子,是和文字无关的,这件事情到底是怎样的真相,我倒是想听听嘉茂同学,你的意见。”
“是怎样的事情呢?”
“这是很早以前的一件事了,我先说说那时的情况吧。现在,我们走出夜祭町,得靠家里运水稻的小卡车,或者几小时一班的乡间巴士。但在当时,交通条件可比这还要差劲,没有巴士,就连有小卡车都少得可怜,每每是几家才共同出钱置办一辆。过去的夜祭町,比现在的人口却要多,但在这种恶劣的交通环境下,生活设施却非常难以调达。
“爷爷对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直到现在,他都觉得,这件事情中的不可思议,只能用坚定的信仰来解释。那是在我爷爷还像你我这么大的时候,夜祭町外出的路只有少数几条,并且路况也很差。几十年前,气候比现在要冷。每到冬天,山里就会刮大风下大雪,出山的路变得极其难走,小车都很难开行,整个夜祭町仿佛就对外面隔绝了一般。但是,我们在里面也要生柴烧火,生活必需品是少不了的。于是,村里的所有人便商议,每到冬天,都需要定期派人出山,集中采办各种生活必需品回来。因为在当时,能够在风雪中把全村的必需品送回来的车辆,村里也就那么数得过来的几台,所以,担子也就落在了这些人身上。神社方面有一台,其他是两三户村民。
“大家商议的结果是:先由村民会出钱作为启动资金,由这些有条件的人家轮流出山买必需品。但其他人家在取用这些必需品的同时,除了付出原本的价格补入村民会账目外,还需根据取用量额外付给买必需品的人家油费和辛苦费。由于必需品对大家都不可或缺,所以这个方案,大家都能接受。
“运作的开始阶段很正常,大家又凑钱购买了一些大宗物品的存放器具。例如,我们采购盐、糖、柴火,都是整袋整捆地买,所以就要有放盐糖的木箱和为柴火遮雪的布幔。而爷爷认为的神迹出现的地方,是用在同样用处的,集中放置各家用油需求的油桶,就是像一些动漫里的野营场景里,盛水后洗浴的那种大铁桶。”
看来,折居同学的眼中,我的形象是“不懂得落后乡村的历史生活”的城市文学少女。她很是体谅我的认知,但凡是觉得我无法想象的概念,她都会举出城市生活中的例子辅助说明。其实,这样的大油桶,无论是现实中还是文艺作品里,我都有所见闻。有一部以金田一耕助虚构的外孙为主角的少年侦探漫画,其中的一起重要事件,便是通过油桶的操作来实现。所以我点了点头,表示我能够对它的形象有感知。
“起先的几次,都是大家轮流来,也没出什么事。可是后来,大家在运油的时候发现了一个问题:但凡是村民把油运回来,开盖时油总是少了一截,又有人注意到油桶底下有油渗出来,由此可以相信,油桶底下肯定有古怪。待到众人把这桶油分干净,把桶倒过来时发现,桶底破了一条缝。
“虽然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但冬天里,村里没有铁匠,也没办法再去置备一个这样的大油桶。所以一时间,大家无计可施,都对着这个裂了缝的油桶发闷。这时,神社的人却站了出来,给了大家这样一个交代:直到开春解冻,运输必需品的工作都由神社来承担。并且,神社这边也不再加收所有人的油钱和辛苦钱。不过他们也提了一个附加要求,那就是在每次出行前,全村人要聚集到神社祈求运送的平安。
“对于一般的村里人来说,这样做无非是换一种方式打消雪天封山的无聊,但却有少交点钱的实在优惠,自然乐意。于是在下一次的出行前,神社方面煞有介事地在裂了缝的油桶上贴上了符纸,然后摆弄了一番,便出行了。等到这一趟回来时,人们居然惊奇地发现,这次送来的油竟然一点都没从缝里漏出来。”
说到这里,折居同学用一种微妙的眼光看着我,显然是在说:这可比之前的神迹要玄乎吧?不过,我却已经在思索其中的种种可能:这个国家冬天的温度,倒不至于让油冻住,但若是液体的油,前一次就流了下来,这一次难道就因为有了神社的作法,愣是不往外流了?
“所以,你的爷爷这一代人,就把这当做是因为信仰而引发的神迹吗?明治维新好歹过去了这么多年,再怎么说,也不该像古人那样,但凡道理无法解释就归结到神明的力量吧。”
“难道不是吗?本来,神社也没有主动向人们强调这是神迹,这个裂缝也一直就在桶底,一直都没有条件修补。之前轮流运送的人当中,有个人或许是觉得神社这么做断了他的一笔外快,于是他像是不信邪一样,在神社这么来了两三回之后,提出让他用这个油桶再来试一次。这次,没有出发前的仪式,他也轻车熟路地载了一桶油回来,可大家上前一看,他这次运输还是像刚发现漏油的那次一样,油从裂缝里渗了出来,不但漏了一车,回来的路上还能看到斑斑点点的油迹。”
“这样一来,夜祭町的人们便不得不相信,神社这是有了神的保佑,所以才能做到就算用有裂缝的油桶,一样能完整地运回一桶油来吧。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开春吗?”
“并不止持续到开春。第二年雪化了,油桶存在了神社,夜祭町里的人各自忙活上了自己的农活,一时间都忘了这一茬事。到了入冬,那一年天气又格外冷,封山时间比以往还早,大家一时间又没辙,神社又是在这时站了出来,自愿为大家按照惯例继续服务一年。好在第二年开春,人们没再忘了这件事,终于请铁匠把桶修好。就算修好桶之后,神社也一力承担下了后几年的必需品运送工作,没让大家额外破费。所以,那两年发生的事情,难道不是神迹吗?”
“折居同学,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俗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是夜祭町里的人,看问题的视角不免有着夜祭町传统的成分在里面。你的父祖对于这件事的宗教性的看法,也或多或少影响到了你。如果换做同样是神社家女生的,本地志贺神社的明石同学,我想,连她都不会认为这是什么神迹。”
“那,不是神迹的话,还能是什么?这次总不可能是因为神社的人多懂点文化就能解释的吧?”
“这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个油桶外表上看起来是那么回事,但实际上,神社的人在保管这个油桶的时候,有没有做下什么机关呢?比如说,神社其实自己另备了一个好油桶,自己去的时候用的是好的,而其他人出山时则给那个有裂缝的。这不就是‘神迹’的一个解释了吗?”
“事情哪会有这么简单啊。不瞒你说,嘉茂同学。神社第一次成功地运油的时候,爷爷跟我说,不仅是那个后来公开提出自己再试一次的村里人,其实大家心里也都是将信将疑。想到像嘉茂同学你这种解释的人也不在少。爷爷在和村里人商量的时候,就有人提出,反正油桶就摆在神社的院落里,也没说不让人去看,不如大家伙一起去神社里打探打探,看看他们到底是不是在搞鬼。
“当时大家心里都纳着闷,于是一片声地赞同。不久后,神社又要出去买一次油,这回,爷爷他们就开始搞监视了。从他们把油运回来开始,他们就时不时地溜进神社去查看那个油桶的状态。比如敲敲油桶,看看里面是不是有异常构造,又或是给油桶壁和铁链上做个记号,看看神社会不会另换油桶,再或是借着各种机会到神社的各个角落瞄一眼,看看哪里是不是还藏着一个油桶。这样的事情做了很多,好在神社方面完全就没有介意,油桶就放在那里任大家检视,有人来买油,就派人来称量收费;油桶空了,就派人清洗后风干;要再次出行了,就派人召集大家来举行祈祷仪式。
“那个提出再试一次的村里人拿到油桶时,爷爷他们也上前看了看,记号什么的都是老样子,说明这就是神社带出去的油桶。但结果我刚才已经说了,只有神社才能把油完整地运回来。这样来回几次,大家也只能相信,这就是因为神社的祈祷仪式,进而有神明保佑,才能用这个有裂缝的桶把油运回来。”
“折居同学,虽然你说的事情,对于故事作家是个非常好的素材,但在我看来,就算是你的爷爷他们这样做了,他们仍然不能称为‘彻底检查了油桶’。试想一下,你的爷爷他们去检查油桶时,亲眼检查过裂缝的状态吗?”
“可是每次油用完,神社清洗之后,是会把油桶放倒风干的,爷爷他们也检查过风干时候的油桶,那个裂缝可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的,这难道不是亲眼检查了吗?”
“问题就出在这里,折居同学,为什么他们要在这时把油桶放倒,而不是在还有油的时候将油桶放倒?”
“这个问题像是你问出来的吗,嘉茂同学?桶里有油,放倒油桶不是自找浪费吗?”
“这不就解释了这所谓的‘神迹’吗?”
“我不是很懂,嘉茂同学,你还是把你的想法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就好。”
“正是因为桶里有油的时候不能把油桶放倒,所以你的爷爷他们永远无法检视‘桶里还有油的时候’的桶底裂缝。也就是说,神社利用的就是这样一个盲区,使用了一种在有油时能够堵住裂缝,油用光时就会自己消失的堵塞物,再结合这件事发生的季节是大雪封山时候的严冬,折居同学,你想到这是什么了吧?”
“冰?可是要怎么做?”
“在出行前,神社在桶底灌上一层水,等待它结冰。严冬里,桶的根部有些冰块不会有人怀疑。结冰后,裂缝就被堵上,可以去运油回来。并且因为桶里有油的时候没人会把它放倒检查,所以桶底有比看起来更多的冰一直没人发现。待到桶里没有油时,神社又要用热水来冲刷清洗,这时,冰又跟着热水一并融化流走。现在,你还认为这是神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