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出土井晚翠《天地有情·光》:高きは山か山よりも
清きは水か水よりも)
夜祭町,一个得在比例尺极大的地图上才能看到的地名。这里本来和我的生活并没有联系,但在千鸟同学的牵引下,我接下了出生于此地的折居同学的一个委托:折居家有两位原本住在一起的祖辈,各有一支家系,但相互关系并不谐睦。于是,便打算借着东日本震灾的由头将原本一起打理的地块进行分割。在分割时,有一株独一无二,并且显然不能分割的老榕树,两家都想独自拥有它,于是围绕其所有权,一直争了两年余。然而,折居同学这一系的父祖,近来却突然放弃了争执,任由另一边将榕树划入了他们的地界。折居同学对此很是不满,向我提出的委托便是“找出爸爸和爷爷为什么这么做的原因,以及让立场回到双方平等争执局面的方法”。
但我在询问的同时,却也得知了一些隐情:折居同学在另一边似乎也有一个很是在意的人。否则,她的初衷是“干脆让榕树划到我们这边才出气”,只不过对方有这个人的存在,才让折居同学表面上的交代变成现在这样。这个人是谁呢?折居同学没有明说,但她的反应显然是不打自招:折居同学似乎喜欢这个人。
“这并不是问题啊,和折居同学关系亲近的人,都知道她有个哥哥的。”在我向自己身边人脉资源丰富的宇野奈惠求助这个问题时,她倒是很快就将结论告诉了我。“并且她身边的人都说,她的话里明显就是喜欢这个哥哥。”
折居同学和她的哥哥在血缘上的同源还在曾祖父一代,所以伦理上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然而,作为和折居同学有深交的千鸟同学听到我打听来的这些情报后却说,折居同学的这份恋情,明显是属于空劳无果的单相思了。
“为什么?”
“宇野同学打听到的消息只是其一,个中就里她并不如我知道得翔实。折居同学的哥哥,他从小就像是躲瘟神一样躲着折居同学,几乎是能不见面就不见面。只不过,因为山里就他这么一个同龄人,相处十多年,折居同学的心里已经只有他了。”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折居同学的生活轨迹呢。能不能在这方面说一说呢?”
“折居同学在十二岁前,和他的哥哥一起在夜祭町里生活,并且也是在那里的乡间学校念完了小学。后来,折居同学的父亲带着她走出山里,来到霞浦,而她的哥哥则是一个人走出山里,投奔到他叔叔家,和霞浦是半点干系也没有。”
“原来如此。但我有些不明白,他们两人相处的时日,都是在十二岁之前,那时,应该还没有产生现在这样明确的恋爱意识吧?为什么她的哥哥要想方设法地躲避自己的妹妹呢?而且,他们当时生活在一间房子里,虽然各自住在东西两头,但共用一个出口,又上同一所学校,终归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吧。”
“听折居同学的说法,情况的确就和嘉茂同学你说的一样,但事情也的确就是折居同学所说的那样,一边就是在明显有意地回避着另一边。至于理由,我也说不清了。”
“我们不妨来猜想一下吧。现在的线索如此迷茫,就当一切是我嘉茂渊子的信口开河好了。在这之前顺带一问,折居同学产生‘哥哥一直在躲着我’的意识,又是在什么时候呢?而且,她喜欢自己的哥哥,和这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是否有明确的因果关系呢?”
“先说第一问好了,我恰巧问过折居同学这个问题,她的回答是‘在他去了外地,我来到霞浦之后,才发现生活中少了他实在太无趣了。而且,越是看不见他,就越是觉得,他之前的各种行动,根本就是不让我更多地见到他。’至于第二个问题,嘉茂同学,现在你有喜欢的男孩子吗?”
“……啊,还没有……”
“这就是了嘛。当你喜欢一个男孩子的时候,他却有意躲着你,折居同学现在就处于那种又甜又酸的煎熬当中呢。那么,没有被恋爱的少女心侵扰的圣人贤者嘉茂同学,你认为折居同学的哥哥是为什么要有意躲着自己一片倾心的妹妹呢?”
“让我们一步步来猜测吧。他们在十二岁前住在一起,彼此间还没有恋爱的情感,那时的‘有意’肯定不能是‘因为看到了他们之间擦出火花,而男方的长辈私下命令他远离女方’这种可能了。”
“嗯。是这样。”
“那么可以从这里得到一条推论:他们在家庭中是没有什么过多接触的,就算他们是一对同龄玩伴,彼此之间也只限于正常的日常接触。之前,我们不是已经知道了这同在一个屋檐下的两家彼此并不和睦吗?基于这个理念,双方有嫌隙的长辈看到自己的子女在一起接触,自然心底是会有戒心的吧。但凡他们接触得有些过度,长辈们都是不会默不作声的吧?所以,这就是推论的理据。”
“防微杜渐,或者说我们眼里的过度保护,是家长们都会有的呢。”
“下一条,我们可以从他的履历里得知一些信息。他和折居同学一样,是十二岁离开夜祭町的。然而,折居同学是她的父亲陪同出行的,并且一直到现在都有父亲和母亲在照料她的生活。但她的哥哥当时是怎样走出夜祭町的呢?你的说法是,他‘一个人走出了山里’,但他当时可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吧?更何况,乡间巴士不是还有可怕的传闻吗,他的家长能放心吗?纵然他不惧传闻,能一个人乘坐乡间巴士,但到了花轮,又要怎样一个人进一步乘坐交通工具,去往他外地的叔叔那里呢?”
“我是转述折居同学的说法。这么一说,她这个说法也站不住脚啊。难道她记错了?”
“我想也不是这样。在夜祭町成长的她的视角里,‘一个人走出’的意思也不一定就是‘一个人乘坐交通工具离开’,而也可以理解为‘他们家离开夜祭町的只有他一个’,不是吗?我想,事实应该是:老宅的另半边,只有他一人离开了夜祭町,而离开的方式则是由他在外地的远亲来接走他。毕竟,在危险传闻的影响下,世居于此的夜祭町人怎么可能放心让自己未成年的孩子单独离开这里?”
“我想也是,这样一来,这一块的问题就解释清楚了呢。”
“同理,从这里也能得出一些推论:夜祭町相对封闭并且山路很难走,如果不是无心插柳或者轻车熟路,要想找到这里可是非常困难的。这个接出他的亲戚,应当也在夜祭町有过一段历史吧。这样一想,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这个亲戚的生活条件很不错呢?我记得折居同学说过,夜祭町之前曾有一段人口逐渐流失的时期,那时,有一些村里人出卖了自己的土地,用以作为去外面世界打拼的起始资金。我想,这个亲戚很可能就是其中之一吧。否则,在外面有亲戚的人,若是在不久前从外面入赘或是嫁入贫穷的夜祭町,这也太令人无法想象了吧。
“在承认上面这一条的基础上,又可以得出下一条推论:这个来接他的亲戚必然乘坐比较高级的交通工具,并且在夜祭町应当引起了一阵话题。折居同学的哥哥现在依然是需要人照料的年纪,而他们的家长并未同去,这对照料他的叔叔而言,无异于一笔庞大的额外开支。肯支付这样一笔开支,自己的经济实力必然有一定基准。有这样家境的家庭,迎入一名新成员,无论如何是不可能使用村里常见的卡车或农用车辆吧?”
“所以就可以确定为比较高档的车辆吗?”
“不管是事实上只在中档的面包车或者的确属于高档的小轿车,总归是夜祭町不常见的吧?所以,我觉得成为话题是必然的。”
“也是。那里的山路令很多车都望而却步,夜祭町的人们能看到的车真是不太多呢。”
“接下来,就该猜测一下‘让一个孩子单独走出山里的原因’了。不过‘走出山里’是现在夜祭町人口流动再正常不过的方向,无非是奇怪在‘同样年龄的孩子父亲为何不像折居同学的父亲那样一起随行’上面。这个家庭双亲俱在,折居同学没有说过他们有过不测。其中一方还有一个很值得依靠的同辈兄弟,按照家庭条件来说,甚至还在折居同学之上。那么,家长方面不同行的理由就只能是认为‘存在一种原因,比亲自确认儿子的成长还要重要’了。超越了亲情和生命的这种原因,同样也只能在这些领域去寻找了。接下来,我们还可以利用一条线索。”
若不是机缘巧合,那位在网志上刊载个人游记的旅行家也到不了夜祭町。反过来说,如果没有机缘,夜祭町里的人又如何和外界保持频繁的联系呢?这里的受教育水平很低,老一代,甚至上一代人,都是没怎么读过书的。这就和桃花源一样,里面的人“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而外面的人“寻而遂迷,不复得路”。所以,能够和外界保持联系的途径,不就完全掌握在了在夜祭町里居于文化垄断地位的地方,夜祭神社手里吗?
在我起先的几次判断中,夜祭神社时有出现,其中的人一直在使用一些见不得光却对旁人无所危害的手段,在实现着某种目的。他们给我的印象是所谋者大,但却依然摸不着所谋者到底为何,不过有一点可以确信,他们对人口流失和信仰流失看得极重,所采用的手段都是在挽救和阻挡这两个趋势的。
“恐怕,是夜祭神社在暗中对折居同学的哥哥家,那两位大人使了什么手段进行挽留,以至于他们并没有离开。”
“可折居同学的爸爸不是跟着一起离开了吗?为什么会有这种差别对待呢?”
“问题很可能就是出在我们之前分析的家境上。折居同学那栋大宅里的两家,其经济已经是完全独立的了,说他们是两户人家一点不为过。之前我的猜想中,折居同学的哥哥家有一个家境非常不错的亲戚,倘若这一边的贫富差距过于悬殊,他们会让这个孩子一个人走出夜祭町,到极其容易遭受冷眼和歧视的新家庭中生活吗?我想是不可能的。因此,这一家的家境比折居同学要好,甚至和那位接走他的叔叔的家境相若。夜祭神社看到这一家的一个重量级人物已经走出了村子,心下不情愿,于是采取了暗中干预的手法,将这一家的另一个重量级人物留在了这里。”
“道理看起来倒是合情合理,可是,嘉茂同学,他们到底使用的是怎样的手段呢?虽说这里信仰力强,但终究,神社表面上是一个待人友善的团体吧,‘让想离开的人无法离开’的强制力是如何做到的呢?”
“结合上面我所有的猜测,一方面,走出去的人在不断抛出田产,另一方面,留下的人又在不断接收田产,一户人家的粮食产量越来越大,但饭量终归是有限的,多余的存粮又要怎样消化呢?还不是要请外界的人进村来收购粮食吗?而和外界联络的事宜,不也一样被神社扣住了脉门吗?神社拥有这个村子里的文化垄断,那么,与外界的联络不也得交由神社来处理吗?农产品供应商虽然注意到这个村子,但大宗的贸易商终究不会亲自开着车来到这里收一批量其实不算太大的货吧,实际操作的应当是花轮的人才是。而花轮的人要如何进村,如何知道哪些人家有多少需要收购的农产品,总掌这些信息的,不就是夜祭神社吗?所以,夜祭神社的手段很好确定,他们只消在协助这一家销售时做一些手脚,让收购方欠他们一笔钱,不就很容易绊住他们,让他们走不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