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出土井晚翠《天地有情·夢》:鳴くや杜鵑のひと聲に
五月雨いつかはれ行けば)
“爷爷,‘神社’是什么啊?”
“那是神降临在我们的世界时停留的地方。”
“那么,穿着白衣服红裙子的阿姨们又是谁啊?”
“她们是巫女,是神的使者。不是所有人都能听见神的声音的,而她们便是被选中的神使,也是嫁给神明的女子。她们是向我们普通人传递神的话语的神圣的职业。”
“真好啊……我长大了,也能当‘巫女’吗?”
“你可是阴阳家的女儿,老老实实穿我穿不下的直衣吧!”
“又脏又旧的,才不穿……”
我在年纪非常幼小时,还没有退休的祖父嘉茂敦清先生经常会带着我在霞浦各处游玩,向我做各种各样的介绍。我依稀记得的几段对话,其中就有这样在神社里的一段。不止是我的祖父,其他的家长,在带着孩子到神社游玩,向他们介绍神社时,大抵也都会这样说吧。毕竟,神社已经可以算是一个极度国民性的符号。
说到神社里的神职人员,最有代表性的自然也是服饰极具特色的巫女了。她们人数众多,又是神社的底层,身影是最容易在神社中被目击的。相比之下,神社的高级人员,一来他们的工作是长期滞留于神社内庭处理事务,不常露脸;二来是各地的神社对他们有不同的称呼,例如斋宫、宫司、祭主等等,这也难以普及成为全国性的文化符号。传达神谕的巫女,白衣红袴的服装,但凡想到“神社中的人”,我相信,绝大多数人脑海中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样一个极具圣洁和美好的形象。
然而,夜祭町里那个掌控文化和话语权的神社——夜祭神社,却让我莫名地感觉到一丝诡异。我在听闻有关夜祭神社的种种事例时,便感觉心中一直存在一个龃龉,直到方才,我才意识到了这个龃龉到底是什么:夜祭神社的行动,大多以机巧的智谋和暗中的动作为主,这样的事情,和通过巫女所反映的,神社庄严、明净的形象是八竿子打不着了。换言之,便是我终于意识到,夜祭神社的所作所为,竟尔绝不像是一个神社应当的做派了。
夜祭神社的种种行动,例如人工制造稻田和树叶上的“神迹”,冒雪开车去采办全村的必需品,招待旅行家等等,给人的感觉更像是当地的村长或大户人家的所作所为。直到现在,体现神社“宗教符号”的地方,也只有折居同学的祖父让她回村成为挂名氏子一事了。神社像一个大户人家,做的事情也都是需要人力物力的大事。这让我又产生了龃龉:神社最基本的文化符号,同时也是神社最重要的底层人员的巫女在哪里?
“折居同学,夜祭神社有巫女吗?”我将自己心中的疑惑告诉了她,一个规模稍大的神社里没有巫女,这可真是一件令人难以想象的事了。
“当然有啊。还有没有巫女的神社吗?”看来,折居同学的认知也在我所说的“绝大多数”之内,这倒让我很是安心。
“那么,夜祭神社也有巫女吧?”由于前些时间接触到的,夜祭神社的故事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巫女的影子,所以我才会产生这样的疑问。在向折居同学解释我怀有这些疑问的理由后,她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对我有这样的疑问也表示了理解。
“嘉茂同学,你这样想的确有你的道理,夜祭神社的确是男性多女性少,但巫女是实实在在有的。这回我可是有一个不容置辩的实例了:之前和我们住在同一间大屋的那另一个折居家,他们家的那位老人,我爷爷的哥哥,可就是再娶了夜祭神社的巫女呢。还有他们的儿子,也一样娶了夜祭神社的巫女。”
“哦?能说说看吗?”
“啊,我先说说伯祖父吧,他年轻时有过一个妻子,倒也算是老实本分。我先说个前提吧,夜祭町这么小的地方,谁和谁之间有意思都是第一天事发第二天全村就能知道的。婚后没过多久的一天,他不知如何,和神社的巫女对上了眼线,之后丑事便在村里传开,他的妻子觉得,他原本的本分原来都是装的,所以就离开了他。然而,他和巫女对上眼线却也不是一时兴起,在妻子离开他后,他马上就和那位巫女又走到了一起。至于伯父娶巫女的事情,虽然不是沾花惹草,但似乎是伯父‘强扭的’,神社方面一直讳莫如深,不愿意谈这件事,我也不清楚具体的情况。”
“那先不谈这近一起的事,远一起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在我的印象里,传统观念里的巫女,是嫁给神的女子吧。直到最近二十多年,巫女才变得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婚嫁。就算是作为某家家业的神社,那里的巫女,在几十年前,也大多是以雇佣周围人家的年轻女子为主。换言之,在你的祖父正常谈婚论嫁的年轻年代,能够嫁出去的巫女理当不在适婚年龄了吧。”
“我爸爸那时也就几岁,想一想,也有四十年了吧。”
“四十年,那可正处于我说的那种对巫女的态度的时期啊。年轻的巫女,当时是不允许嫁人的吧,除非是到了三十岁左右从巫女职位上退了下来,又或者直接嫁给主家人,然后从巫女位置上退职。折居同学的哥哥家里,一来不是神社的本家,二来娶的也是年轻的巫女,我对这样的情形也很好奇,其中和社会性的认知不同的地方,是否也是夜祭町独特的民俗呢?”
“我想不是。夜祭町并没有这样的风俗,伯祖父能娶到巫女,肯定是有他什么个人的原因吧……啊对!我记起来了,他们跟夜祭神社的关系相当好,后来,我的爷爷不是曾经潜入神社查看我以为是‘神迹’的裂缝油桶吗?就是因为借着哥哥和神社关系好的缘故,才能比较随意地出入神社。我想,他一定是因为有交情,才能娶到年轻的巫女作为伯祖母吧。”
“关系好,是怎样的具体形式呢?是他长期帮神社的忙得以获得神社的感恩,还是他原本就和那位巫女有深交呢……哦,你曾经说过,夜祭神社的人永远是选用外地人,按理说,他们认识的机会不会太多吧。”
“我的记忆里是这么一回事:夜祭神社是我们比较大户的门户了,不仅是雪天,平日里也需要采办不少人的生活物资。这些时候,出去采办的就是一组人:负责开车的男性劳力,和负责选购的女性,这样的时候就是巫女在充当这样的角色吧。有一次,男性的劳力都有了其他的安排,而采办又必须立刻进行,所以这时,伯祖父就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开着车带着当时的巫女到了花轮。在花轮,他们似乎遇见了一桩麻烦事。”
“什么事呢?”
“当时,要采办的东西里有接下来一段时间内夜祭神社需要的食材,其中是有鱼的。于是,他们就去了生鲜市场。几十年前,花轮的发展也比较差,他们到市场时已经过了早市的高峰时段,市场里依然有存货的卖鱼摊位只剩下一家。他们赶到店铺前,却看到一个棕黄头发白面皮、外国模样的人将店主堵在摊位前,嘴里不断说着某一国的话语。”
“看来,是人生地不熟地,在交易上碰到什么吃亏的事情了吧。”
“或许是这样,不过当时的情况可比我们一般想象的要严重的多。因为这个外国人的旁边还站着当地警署的警员。嘉茂同学,联想一下当时的背景,我们才从战后的阴影中走出,花轮这种偏僻的地方,世界观和认识还要更加滞后几年十几年,对西方世界的态度也同样如此。嘉茂同学,你可以想象得到当时的场景吧。”
霞浦在战时并未被战火过多地波及,因而我家也没有流传下多少对外国人的印象。不过,联想一下我家所熟悉的唐土掌故,想象一下被异民族攻入城市后的状况,人民会对这些高鼻深目的南蛮人作何感想,自然也不足为怪了。尽管现在,我们也同样争取到了在国际舞台上重要角色的位置,但在当时,市民们暗地里对这些外国人咬牙切齿,表面上却不得不装出曲意逢迎,服务周到的态度,也同样是可以想象的。
“那时的警察,也一样听不懂对方的语言,但本着那种息事宁人的作风,也不住地劝说这边的鱼摊老板,让他自认理亏,跟对面这外国人赔个礼便了事;可老板礼也赔了,躬也鞠了,外国人依然不依不饶。双方越说越僵,好在这时,伯祖父一行两人看到了鱼摊老板和外国人的模样,也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伯祖母向鱼摊老板的耳边耳语了几句,然后让伯祖父开车,在花轮的卫生所就近请了一位医生过来。直到这时,外国人的脸色才稍有缓和。伯祖母向警察说了些什么,然后警察和医生便陪着外国人离开;而他们两人则因这一场劝架的功劳,而在店主那里买到了不少鲜鱼。或许是彼此之间在这次事件中同心协力出了感情吧,总之,这就是他们对上眼的事情了。”
“可是,这里面还有很多细节没有说清楚吧?”
“这种私事,外人哪里能打听得面面俱到啊?还得亏是当时的花轮和夜祭町都还很小,一件事情传开要不了多久。村里有的是好事者和传闲话的人,他们看到这一对有戏,其中一方又是有家室的人,觉得里面有鬼,便下了力气在夜祭町和花轮同时展开了打听。毕竟,这起事件里当事人还不少,加上当时生鲜市场早市已过,人流不密集,这样的大骚动会吸引到很多围观者,靠目击情报很容易还原当时大致完整的真相,但细节上的动作,比如说了哪些话,这些东西外人可就听不清楚了吧。”
“就算外人听不清楚,靠刚才的描述,不就可以很容易地还原出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很容易吗?那为什么四十年来都没有被人破解呢?”
“毕竟这里面涉及到外国人,夜祭町懂得一门外语的人,只是近些年才多起来的吧?何况,那个外国人说的也不是英语。如果是英语,那些人群中终究会有懂得只言片语的人存在吧。”
“那他说的是哪一国的语言呢?”
“这个问题暂时不好确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你的伯祖父请了医生,自然是由于你的伯祖母看出了外国人需要救治。旁边跟着警察,说明兹事体大,而这边的鱼摊老板并没有表现出理亏,说明他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也就是说,他们两人并非事件的直接关系人。
“那么争吵又因何而起呢?外国人和鱼摊老板,生活交集极低,所以自然是因为他卖的鱼。他是当时唯一开摊到早市后的,说明是那里的大户。大户卖鱼人需要向各个大宗主顾供货,或许原因便出在这些地方。而外国人可能接触到的,会从卖鱼人手里大量进货鲜鱼的,自然便是旅馆和酒店了。而这些地方发生关于鱼的问题,自然便是食品安全问题了。再联想到事情严重到请了警察,而你的伯祖父请了医生,那么也可以猜出发生了什么了——食物中毒。
“发生食物中毒,外国人的同伴倒下了,而他愤慨地在酒店闹事,酒店喊来了警察,让警察带他去进货的地方理论,这是推卸责任的常见手段。外国人言语不通,但明知道自己理亏,所以跟随警察前来后,见对方没有退让的意思,于是便开始自说自话的理论。这些事情,从人物的表情上也能推断出个大概,所以,你的伯祖父母能够猜到。
“至于真正的原因,恐怕是你的伯祖父母也不知道的了。联想食物中毒和鱼,有什么能够让它们联系起来呢?剩下的线索,不就只有语言了吗?而世界知名的语言中,正好有这样一种语言,其‘鱼’与‘毒’的发音极其相似,那便是法语。这位操法语的外国人在酒店里,不断用‘ポイズン’强调自己想点鱼,然而,服务生却按我们对这个词的理解,为他带来了毒药水。这其中的就里,又有谁能想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