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出土井晚翠《天地有情·「暗」と「眠」》:夕暮迷ふ蝙蝠の
羽音にそよぐ川柳)
唐土的三国时期,三大势力之一的曹操在与马超、韩遂等关中诸侯组成的联军交战时,采用了贾诩的计策,对这个松散的联盟进行离间。离间的策略是基于曹操和联军主帅之一的韩遂曾经是旧识。具体的操作是:将一封信刻意做出许多不必要的涂抹,然后送给韩遂。马超等其他诸侯看到这封信,由于知道曹操原本是个精明谨慎的人,必不可能寄错草稿,所以他们认为,定然是韩遂自己将书信中的要害涂抹,联盟之间的团结力因此而土崩瓦解。
这个故事除了在史书上看到,在父亲和我的对谈中也时常被当做例子提及。故事里的马超,显然就是自作聪明,他认死理地觉得“曹操是精明人,绝不可能送错信”,结果便被人反将一军。我虽然很尊重父亲,但他也有一些过于古板的地方让我觉得不甚可取。例如,他一直认为,但凡是山脉,大抵都是迎风坡多雨而背风坡多晴。而我则一直引用这个故事,说他就和故事中的马超等人一样认死理而不知权变。直到最近,我终于逮到一个例子,可以实实在在地批驳他一下了。
这个例子就是夜祭町。那里是一个盆地,但盆地里也是要有空气流动的。于是,盆地里也是有风的。可这个夜祭町正好又是更大的地形——阿武隈山地之间,被佳老、三钴室、九津、大神宫、高岭等几座山地所包围。在这块大地形上,它处于山脉的迎风坡上,可是这里的确降雨稀少。我时常拿故事揶揄我的父亲,但这次,我也终于找到了正面的例子。
“但这里是一块盆地。风爬上阿武隈山地,到了盆地时气流又是下降的,这算不得反例,算不得。”父亲倒是认死理地和我较上了这个真。
“可是,它在经过盆地之后,继续爬升时同样是上坡的啊?为什么盆地的西北部也没有多少降水呢?我可是刚从一个同学那里得来了这里的天气情报,她就住在夜祭町的西北部。”
“哦?夜祭町吗?”父亲似乎对这个地名有了反应。“渊子,你最好再看看家里那本《北茨城水土录》,里面有夜祭町过去地理情况大变的几段话。你仔细研究研究,就知道你自己说的这个地方,其实算不得能反驳我的例子。”
家里有这本书我自然清楚,但我对地理书本也阅读得不精。更何况,《风土记》这本最古老的本国地理记述中,常陆国,也就是现在的茨城县这一卷是天幸传世至今的,以至于我在地理一块,精读而熟稔的只有这一本。直到父亲这样一说,我才从积灰的书架上重新抽出这本书,拂去灰尘,重新速读了一遍。在不起眼的四成左右的位置,我发现了这么一句:
“大子、夜祭之地,古为佳老、神宫诸山之间壑。时有山石崩落,久而化土,其地渐平。”
大子町是夜祭町南方不远的一个地方。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这一带的盆地地形,其实在很久以前,是山地中山间的沟壑。在地理运动中,这里的山地构造脆弱,时常发生山体的崩塌,而这些塌陷就填没了沟壑,并且抬高了这里的地表,最终形成了被海拔高出不多的山脉环绕的盆地地形。
“这里地形的形成由来倒是找到了,可是,这也不能解释为什么这里能够合理地迎风而不下雨啊?”我心里暗想,又顺着这扎眼的一句话往后细看了下去。不多时,我又发现了一句引起我注意的话:
“其地土多贫酸,作物不获,人难居之。后山势大变,水郡之流引入,经此而归大子旧道,是乃有夜祭息土。”
这是一个地壳运动相当频繁的国度,河川改道、山势陡变都属寻常。在夜祭町一带发生过大的山体改变,在水郡川的河流改道成现在这样,当年想必是发生了很大的地质变动吧。不过,在这次改变之后,有了流水的滋润,夜祭町才终于有了可以滋养万物的土壤。不过,“息土”这个词用在这里令我浑然不解。就算是文言文体,这个词的出现也是相当稀少。如果要形容这里的土壤已经宜耕宜家,用“沃土”“沃野”这些词明显更能让人反应过来。就算在现代用文言文体写作,也不能刻意刁难,这可是文学之道啊。
这些历史事实发生在什么时候呢?夜祭町这些变动,我猜测,没有千余年是难以形成这样的变革的。这篇文章想必是成书于很晚的时代了,最早也不会早过江户。我将书本翻到扉页,我惯常会在家藏古籍的那个位置夹一张纸,留下创作或刊刻年份、作者、书籍分类等信息,和现代出版物的版权信息配套,以便分类整理。可是,这本书翻到扉页,我竟没在那里找到任何我留下的痕迹。
“这是怎么回事?”我又翻了翻书本的前后,并无任何版权页,这断然是一部旧时代的出版物了。作者也没有署上真名,只是粗略地写着“茨木畸人”。难道是在向化名剪枝畸人的上田秋成致敬吗?上田氏的名声起于他生涯的后半,亦即十八世纪末期。若是我的推断不差,作者的生平在上田秋成之后,再加上这本书用文言体写成,势必在二十世纪之前。那么,它的成书年代就足以锁定在一个世纪之内了。
我又在脑海中试图回忆起得到这本书的场景来寻找线索。这本书来我们家并不久,也就五六年的模样。这是父亲带着我去旧书店,身体力行地教我如何鉴定并收罗“有价值的古籍”时,作为一个“值得收藏”的例子而买下的。它是一部字迹清晰,成色尚新的手抄本,并且语体古旧,文字价值可堪一读。冲着这些,父亲就不加犹豫地买下了它。他告诉我的理由是:这本书我们没有见过,有一读的价值;同时它是抄本,没有版权,定然年代久远。综合以上两点,它就可以被认为是一本未流传开,存世量少的古本。所以,这本书就是有价值的。
但我在现在重新读一读这本书,却发现它的阅读价值虽然适合我那位研究文史的父亲,却并不合我的阅读兴味,也难怪我在初次阅读之后,便将它匆匆抛诸脑后。然而,从推断这本古书的书龄上,我又联想到了那棵折居家土地上的榕树。在水郡川未改道之前,这里是不可能有如此肥沃的土壤供这株榕树生长得如此高大茂盛的。它的树龄,我从图书馆借来的榕树的书籍上学了一些推断的知识,得以确信它足有四百岁以上。那么,这里有人定居,也可以上溯到几百年前了。
在得到了这些信息以后,我开始推断这两个问题:为什么父亲在看过这些文字后就能判断出,我说的夜祭町的例子并不能算是“迎风坡多雨”的反例。而要得出它的真意,还必须知道一个信息,那就是这本书的成书年代到底在何时。
我们家在鉴定一道上也算很有心得。虽然父亲在选购时并未研究它的成书年代,但我自己也有一定的鉴定基础,为什么我自己不试着验证一下呢?现代科技手段之发达,已经可以检测出每个字的哪一笔在先,哪一笔在后,甚至可以通过墨水中碳元素的某种放射性同位素的含量推断准确的书写时间。不过我并非科技的领航者,这些高精尖手段我家也都不具备,所以我采取的依然是很简略的方法。
古代毛笔书写的墨水,其主要的制作原料是通过不完全燃烧松枝、油脂等物质得到的粘稠状物质,用这些东西加上固形的胶、控制成分含量的和剂等等,就制成了原始的墨锭。所以,古人使用的墨水里定然含有松脂、油脂等油性物质。这些物质碰到热源,会从原先固着的和剂中剥离,这就是我所使用的传统的鉴定方法:将容易显色的白瓷棒或透明玻璃棒加热到一定温度,然后选取不重要的几个字迹的若干处不重要部位接触适量的时间,之后提起,观察白瓷棒或玻璃棒触碰端着墨的多少。
“怎么会这么多?是我操作失误了?”我按着家中传下的方法操作时,发现沾上白瓷棒的墨迹非常之多。按照以往的经验,如果这是一本百余年的古本,那么沾上的墨迹理当只在一定的程度之内。我重新找了几个地方试了第二次,甚至还在之前再次向父亲问了问这样做时的操作。但检测结果还是和以前一样。
“鉴定结果不会骗人,这不会是才写出来没多久的吧?”我当着父亲的面诘问了这个问题。为了验证,我又找出了平日练习毛笔字时的废旧习作,用上面的墨迹再次试了试。这一次,同样沾上了许多墨迹。甚至可以说,那本《北茨城水土录》上的字,几乎和我近几天写的字有相当程度的墨迹脱离。“难不成,你在当时选择忘记了鉴定年份,拿了一本现代人写的不值钱的东西回来吗?”
“这又不是靠年代值钱的,而是靠它的文字内容。既然是这样,它来自于古代还是现代,用的是文言体还是现代文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是这些东西,翻一翻地理志终究是能找到的吧?”
“但这本书终归是有它的价值的,渊子,你的小脑袋向来都比我好使,为什么这次,反而是我早就看出来的东西,而你始终没有转过弯来呢?”
“这本书里还藏着什么信息吗?”我将信将疑地又将书拿在手里,随手翻动着。陡然间,我意识到这样的问题:现代的墨水都采用有机染料来制作,我这种方法是检测不出的。也就是说,即便这本书就形成于现代,他依然使用的是古法书写,也就是说,他其实是一名现代社会中难得的文化爱好者。拥有这样的文学素养,其修养自然也绝不会差。
“不对……这个人熟知夜祭町的地理,而夜祭町从来都没有搬进文化人,能够考证出地层如此久远的运动,势必使用现代的科技手段,这一点早就能看出这本书是现代形成了,我为什么没有想到呢……”我懊恼地瞪着眼前的书页,眼睛越来越要不听头脑的使唤。“而且这个人去考证了那个原先的盆地,现在的山谷,就算没去过夜祭町,至少也去过了旁边的大子町……不可能的,大子町那里,水郡川流到那里已经回归旧道了,他能考证出水郡川改道,一定是翻山越岭,进去过夜祭町那块盆地。”
一个形象在我的脑海中越发地清晰:涉足各地、甚至来到夜祭町、热爱风土人情。这不就和那位在网志上刊载个人行脚见闻的旅行家一样吗!只不过,那位旅行家热爱民俗,而这本书的作者热衷地理,但他们为了事业不惜东奔西走的精神确是相通的。然而,旅行势必不能携带沉重的笔墨,这些东西也只能在回家落脚后进行整理。民俗旅行家的时代已经有了发达的网志,而他依然选择传统,说明是这位民俗旅行家的上一代人了。上一代人来到夜祭町,将见闻记载在文章中,他未传世的抄本被后人卖出,还被我们寻找到,说明离霞浦并不远。我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这块盆地之所以被叫做“息土”是有原因的。那便是在战争的恐慌下,人们刻意加高了周围山地对盆地的拱卫。就算地质崩塌,碎落物也是单方向移动的,也就是说,顶多形成新的裂隙或一面单向的坡形,并不会形成盆地。而盆地的形成,是在之前,慑于对轰炸的恐慌,而人为加高了另一侧不太高的山地所致啊。既然是人为形成的盆地,它自然也算不得“迎风不雨”的例外了。毕竟,在人为加高的山脉的阻挡下,风已经很难爬上这个盆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