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出土井晚翠《天地有情·荒城の月》:寫さんとてか今もなほ
あゝ荒城の夜半の月)
正式的氏子要在神社筹备祭典时出力,在平时定期负责神社的打扫。挂名氏子,也就是仅仅将名字在神社的簿籍上注册,不用承担响应神社召集的义务。从某种意义上看,这一方面是神社在人口流动的背景下拴住人心的一招,一方面也是神社在科学逐渐普及,信仰越发淡化的环境下所作出的妥协。
然而,如果一个神社主动发来的邀请是“做挂名氏子”,这正常吗?
“没什么不正常吧?”折居同学这样回答,毕竟她生活的地方,从来都是以“挂名氏子”来邀请乡里人和神社缔结信仰的纽带。
“肯定不正常吧?劝诱外人总是先邀请成为氏子,实在不愿意接受才退而求其次地提出挂名氏子的方案,哪里有一上来就让这一大步的道理呢?”同样是神社家中的女儿的明石雅则给出了更为常识的答案。
“所以,夜祭神社这样做,很显然有他们独自的考虑。夜祭神社‘有条件地吸纳外人’,并且作为村里唯一的宗教场所,却没有管理村中的公墓,这恐怕已然昭示出其中的玄机。从现在的种种状况来看,他们明显是在让自己与外界保持相对的隔绝。他们和乡里人不乏外人、主客层面的交流,但却从来不让乡里人侵入自己的私密生活。而这样做的缘由……折居同学,你不妨从你的哥哥身上找找原因。他为何要没来由地躲着你?”
折居同学有一个年纪仿佛的表哥,这一对从小到大的玩伴虽然时有争吵和打闹,到了每年的五六月间会毫不客气地相互抢榕花,但折居同学对她的哥哥是百分之二百地示好,就连到了外地的高中,还依然对他念念不忘。这样的好意,却在幼年时期便被大折居家有意地扼杀,此时也不存在任何“竞争者”或“不顺眼”的存在,换言之,这一家也是在隐瞒着什么,而躲避着小折居家。
“回想一下,除了你的伯祖父,大折居家你的伯父,也一样娶了一位夜祭神社的巫女。不比他父亲是从神社堂堂正正带出了巫女夫人,他带着他的妻子从神社私奔出来的。神社当然知道这件事,可为什么没有声张呢?自然也是因为,这件事情的知情者必须控制在最小范围之内。甚至,为了防止他们的小孩无意间‘走出夜祭町’,还特地做了一手防范措施,那就是散布‘吃人的乡间巴士’这个都市传说,让小孩子不敢走出夜祭町里。”
“说了这么多,最关键的问题不是还没有触碰到吗?”
“难道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没有隐隐的感觉吗?”
“……真没有。”
“那就再说一件事吧。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有一种流行病开始在人类之间传播,大约五六年后来到了我们的国境内。由于这种病属于‘绝症’,当时的政府将其视为机密消息加以封锁,对于第一批患者,则将他们集中起来,分散在不起眼的乡村、聚落等处,一方面对他们严加看管,不让他们走漏消息;另一方面又不给予他们补助,任由他们自生自灭。有一位地理研究者石井先生,在周游各地的旅行中发现了许多这样的不正常的设施。他在近来,便对这种不合理的处置措施发声,却被当今政府视为危险言论而遭到了人身限制。”
“难道夜祭神社就是其中之一?”
“夜祭神社之前便是军方修建的,让血吸虫病的患病者名为疗养,实则是自生自灭的地方,看来八十年代的政府对这种无法根治,却能够控制传染源的恶性病,政策依然秉承着旧政府的余思。我不知道石井先生是否去过夜祭町,但夜祭神社和他的描述完全符合,显然是这样的不正常设施之一了。之前,这里住的都是血吸虫病患者,但血吸虫病在上世纪就已经得到了控制。在血吸虫病有所控制之后十几年,这里又成了新的病人的聚集地,这些病人的名称是……失爱者,罹患艾滋病的人。”
“啊——”
艾滋病——无法根治的绝症,能够明确地控制传染源,病状有一段极长的平稳潜伏期,一旦被不知情者探知会造成非常大的恐慌。这一切都和我们所推断出的痕迹相似。或许,当时政府把首批感染者秘密集中在夜祭町这样的适宜疗养的地方,反倒是应对危机时最为稳妥的策略吧。
“难道……哥哥也是?”
折居同学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但言下之意自然是问:她的哥哥是不是失爱者?从种种迹象来看,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不幸的:他的父亲从夜祭神社中偷拐出了一位巫女做妻子,神社没有声张。从他和折居同学相等的年纪可以倒推,这件“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的事情应当发生在政府秘密集中失爱者之后。也就是说,这位巫女也是一位失爱者。失爱者的子女,罹患艾滋病的几率之大,已经不需我再多言了。
还有一个旁证:大折居家,折居同学的伯父敢于从夜祭神社带着心仪的巫女私奔出来,可见他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然而,在自己的儿子十二岁时,他和他的妻子却没有亲自陪他到外地就读。恐怕,这便是他们的病症已经过了平稳的潜伏期,病魔开始吞噬他们的身体的征兆。将儿子托付给外人,恐怕也是出于避开明显示好的折居同学的需要吧。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焦点转移》。换言之,就是转嫁风险话题。我偶然从旧书店得到的,石井先生在狱中撰写的这本书,可算是透彻地揭露了这个模式。政府为了掩盖风险,采用秘密的手段掩盖国内已经出现失爱者的事实;夜祭神社为了掩盖自身是失爱者群体,使用操控舆论、传播迷信、挂名氏子、伪造神迹的手段构造出‘夜祭町中高于旁人的存在’这一形象;而大折居家的人们为了掩盖因为一时冲动而生下失爱者后代的事实,想方设法地也要减少和你们小折居家的交流。”
在偶然的机缘之下,我得到了行事充满“侠义”风格的地理研究者石井慎一郎的这本书,如果没有这本书,恐怕故事的真相并没有这么容易被揭露。
“那,那榕花呢……?榕花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在石井先生的书中读到过这样一句话。‘身陷绝境的人们会抓住一切手段拯救自己。我在各地游历的过程中,发现有不少之前提到的,被秘密聚集在一起的外乡人,在向身边人收集榕树的果实。我在调查后得知,这种东西之前仅仅被认为有治疗裤口毒的用处,可是新近发表在学报上的几篇文章已经提出,这种常见的果实居然对他们被聚集的原因之病有明显的抑制作用。’尽管他没有明说,但我在之后自行翻找了一些专门的期刊和学报,的确在里面发现了这样的篇目。虽然真伪难以确认,甚至我自己都对它的真实性怀有很大的疑问,但这对宛如周身陷入一片黑暗的失爱者来说,无异于一道照亮他们的光明啊。”
石井先生还是用传统的说法,将榕花说成“榕果”,而为了求生的夜祭神社的人们,似乎早就捕捉到了这条有可能延长他们生命的信息。他们便如石井先生所描述的那样,早就在秘密地收集榕花,作为对抗缠绕在自己身上的梦魇的手段。大折居家事事躲开小折居家,唯独在榕花上锱铢必较,到底是因为这是生死攸关之事,他们再也不能退让。
“所以,爸爸和爷爷起先在争榕树,近来又退让,就是因为他们知道了这个原因?”
“从专业学报上知晓榕花特别的用处,我认为夜祭町的本地人还没有这样的能力。他们的退让很可能是出自神社基于信仰上的施压,而他们并不是真正的知情。一开始,你们两家已经请了律师,律师这个身份的话语分量,我觉得在夜祭町算是很有权威了吧。律师都没有解决的问题,却以一方妥协而收场,我觉得,在这之间调停的角色,其量级也只能归结到信仰上了。而现在,你的祖父将你和你的父亲召回夜祭町,或许是出于抗衡的考虑。”
“对面的两代人娶了神社的巫女,所以神社在裁定家中榕树的所有权时,就为他们说话,把榕树断给他们。”恐怕这就是小折居家两代人的想法吧!于是,他们打算让自己的女儿也向神社亲近,做氏子最好,就算神社不接纳,也要至少挂个氏子的名头。相比之下,大折居家的儿子却没有这么做,如此一来,自己不是占到先机了吗?几十年之后,榕树说不定就会到自己这边来呢。
如意算盘打得固然好,可是事情的真相真是如此吗?小折居家的上两代人不通文墨,难以向他们解释大折居家和夜祭神社的人们身上所背负的苦楚。现在,知晓了这些的折居同学,又会如何去做呢?
折居同学和我结识的契机,是在千鸟同学的撮合之下。那时,她用了引自唐土话本小说的一则紫荆树的故事对我进行估量。在那个故事中,紫荆树随着分家议定而一夜枯萎,又因为放弃这一议定而一夜欣荣,现实中的榕树显然没有这种神通。然而故事中的人们因为紫荆树的枯荣领悟到了家庭和睦的至理,现实中的折居家和折居同学,又要如何在真相已经暴露,各种思绪交织的空间中找到新的平衡点呢?
问题的答案似乎还能令人满意:折居同学按照固有的仪式,成为了夜祭神社的挂名氏子。但仪式上奉献给神社的礼物中却额外多了些东西:现在是八月里,距榕树花期的五六月间过去不久。尽管此时,榕树树根部分已经全部划在了大折居家的地界,可这棵榕树华盖广袤,依然有不少榕花落在小折居家的土地上。现在,这些榕花的一部分,被装在瓶中献给了神社。夜祭神社的神主除了看到这个瓶子,还收到了一封信:
“我是此次成为挂名氏子的折居依子。从一位友人那里探听到了神社和我伯父家人的遭遇,我十分惊骇。我无法为你们的境遇改变什么,但上天既然为夜祭町赐予了榕树,我自然乐意将天惠更为普传。眼下,夜祭町的人们依然不通文墨,但我已经向家里人劝说,让他们在周围的山地上种下更多的榕树,榕树不挑地方,就算贫瘠的土地也能生长,也请神社的人们,向夜祭町里的大家推广榕树的种植吧。
“此外,我觉得也要感谢现在的科学与文化,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夜祭町的人们走出山里。虽然神社想用信仰留住他们,但是,有了科学和文化的他们,才能正确地看待你们。今后,或许你们会向知晓科学的人们宣布你们的实情,又或是依然用信仰和神迹牵起同夜祭町中人们的联系。但我都将在夜祭町里挑选合适的人们,将真相告诉他们。我希望的是,终有一天,夜祭神社的人们能够真正和我们交心地相处,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这封信和装有榕花的瓶子,同样也以照片的形式发送到了我和千鸟同学的手机上。
“真是有点可惜呢。”千鸟同学对我说。
“哪里可惜呢?”
“之前,折居同学不是花了大钱从影像器材店里买了手提摄像机吗?结果,除了拍下一段两家地界的视频,其他地方好像都没用上它吧。折居家家境也不宽裕,这么一想,不觉得对她来说有些亏欠吗?”
“好在我们这些电子产品的质量是相当有保证的。”我也长舒了一口气。“如果十几年后,它能拍摄到夜祭町的人们真正和睦地生活:神社的人们不再戴着信仰的假面,村里人也不带有暗中的戒备与猜疑。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台手提摄像机,还是值得的吧。”
呜呼夜半荒城月!土井晚翠先生的诗句油然在我耳边响起。就算被政府抛弃,自然却依然可怜这些人们。为他们留下了榕花这一缕延长生命的希望。天地尚且有情,何况人哉!
第六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