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红蜻蜓

作者:名和行年 更新时间:2017/5/5 12:10:33 字数:3982

人们为了交流而创造了语言。但是,就像巴别塔的故事一样,语言因为地域的差异而各不相同。在语言之上,人们又创造了艺术。其中,同属听觉感知的音乐,无疑是超越国界,沟通彼此最为有效的桥梁。

语言和音乐都依赖听觉,如果一个不幸的儿童失聪了,那他也失去了学习语言和欣赏音乐的能力。如果失聪与生俱来,那这个儿童也必然是失语者。天生失聪必然失语,但失语是否就必然是失聪者呢?自然不是。有良好听觉并且已经掌握了语言和音乐,只是后天的种种原因而无法说话,这样的人也所在多有。然而,人能说话而不说终归是太不正常了,以至于让人对“不能说话”的缘由感到诧异,甚至想去解开缘由。

这样一来,故事便开始了……

茶屋“涟”,一座我常造访的餐饮店,店主是我熟悉的同学千鸟夏实。这个暑假里,我在这座茶屋经历了许多世故人情,以至于暑假堪堪进入最后三分之一时,我竟尔生出了“再回首已百年身”的沧桑之感。这时候,茶屋里的音乐正好放出了一首童谣,对我这有所研究的听众更是感慨丛生。

“夕焼小焼の、赤とんぼ、負われて見たのは、いつの日か……”

三木露风先生的《红蜻蜓》。这首黄昏气息浓厚的歌曲,上世纪曾作为不少校园的放学铃。霞浦也不例外,我见过以中老年人为主的不少人,随着沧桑而哀伤的旋律响起,而眼角泛起泪滴。现在,茶馆里《红蜻蜓》的音乐声说明着时节已然是临近黄昏的下午,对于暑热的一天来说,一杯冰凉的下午茶自然是不错的消遣。我坐在惯常的位置上,看着店里的人们,手里正打算习惯性地抄起面前的茶杯时,却有了些不一样的触感。

“明石同学有事相求,希望你能去志贺神社一趟。”这虽然是千鸟同学的字迹,但便条被放在茶杯和托盘之间传到了我手中。有别于一直以来直接招呼我,这次的方式显得很是神秘和郑重。我抬起头望了望柜台的方向,千鸟同学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来便条并不是她的主意。

我向她告辞,转而来到明石同学的家——志贺神社。这里我也来过几次,但却没去过供内部人员居住的生活空间。正在迟疑时,背后响起了一个似曾熟识的话音:“你是嘉茂同学吧?”

我回过头,原来是神社的主人,明石同学的父亲,明石宫司在向我搭话。我曾经在这里解决过一次烟火活动的工作人员中混入窃贼的事件,似乎很得他的青眼。在他的指引下,我找到了明石同学的房间。推门进去,发现明石同学正坐在和式房间里等待。她见我进来,立刻站起身,向我凑近来道:“嘉茂同学,可算把你等到了。”

“不好意思,让你们等了这么久。”

“可不是让我们等啊。一个暑假,联系了你这么多次,可你的手机总是没人接听,就连宇野同学联系你也是一样。得亏是江之岛同学告诉我说,你经常去她朋友竹洗夏实的茶屋,我才找了这么个途径,请她代我传便条给你。”

“原来如此。回想一下这个暑假,我的确把不少的时间都花在了外出上面。”

“难道在外出时,你是将手机关机的吗?”

“关机了吗?我向来是开着手机的啊。不过这都可以日后再谈,现在找我有什么事呢?”

“啊。我还没向你说明今天的事情。这样吧,你先看看这张照片吧。”

我将视线转向照片。照片上是个年幼的男孩,穿着一件条纹短袖,外面套着帆布的连衣裤。这两件衣服都有些尘迹土灰,以至于整个人都有些显脏。

“是关于这张照片上的男孩,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是的。嘉茂同学,这是我家神社熟识的一户人家的孩子,细川亮介。这次我想提出的不是疑问,而是请求。请你让细川亮介开口说话,他失语了。”

“失语了?”

“情况是这样的。他是我们的一户熟人家的儿子,今年十一岁。他本来像其他人一样,五感健全,能说会道。失语的原因发生在二年级时,他报名参加了小学的合唱团。在每人轮流试音,由合唱团的老师挑选成员时,发生了一件对他来说很不幸的事情——他的声音沙哑,并且有些松散,他一出声,就被周围的同学一起嘲笑个不停。然后,他又成了那一批选拔的唯一一个落选者。自此之后,他变得越来越寡言,没到一个月,就完全不肯说话了,一切都用点头摇头,以及动作来表示。”

“这种状态从二年级那时之后就一直持续到现在吗?”

“是的。已经三年多了。原先,他的老师和家长还试着努力让他重新说话,之后也都放弃了。就连上课时老师让人发言,也都完全忽略了他。现在他只剩一年不到,就要从小学毕业,他的父母急得不得了,向包括我们在内的所有人都提出了请求。这时候,我想到了你,所以在跟他的父母联系过之后,得到了他们的同意,于是便开始了联系你。”

“以你说的情况来看,这就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说法一样,更应该算作一种心理阴影,或者说心理障碍吧。在过去,我们做占卜的倒是开解此道的不错人选,不过时代背景已经是现代,我觉得,他的父母应当带他去看一看心理医生,甚至去心理疗养所接受一些心理治疗、干预或者暗示,这样才更科学一些吧。”

“这些事情,他的父母几年来已经带他尝试过许多次了。亮介的父母甚至说,但凡是霞浦、土浦、筑波的任何一家提供心理治疗的场所,他们都带着儿子去过。可是,结果却都是失败的。心理治疗所能得到的唯一成果,就是再次确认,他一切的感知都正常,只是因为心中跨不过那道坎,以至于后天、人为、自行地失语了。”

“嗯。事情的情由我基本已经了解清楚,现在,能不能将故事再讲得细致一些呢?比如说,我想知道,他究竟是在唱什么歌的时候被他的同学嘲笑的。一般来说,唱歌跑一点调,按理说是不会被太过嘲笑的吧?我记得我在小学时,音乐课上,也有一些人唱歌比较跑调,老师会点出这些人单独纠正。但就算是我的性格,当时也只是暗自幸灾乐祸,并不会拿这件事做文章。明石同学,你的记忆呢?”

“唱歌跑偏一点的人实际上真的挺多的呢。”明石同学点头确认。“在我们班里,每到音乐课的合唱时,老师会挑出不少人分别纠正他们的音高。其中男女都有,我也不觉得跑调是什么特别招嘲笑的事情。”

“既然你我的记忆都已确认,接下来就是如何挖掘更多细节的问题了。”

“这没问题。细川家的大人们也不止一次和我的爸爸说起他们的烦心事,我去请我爸爸过来。”

不多时,明石宫司在女儿的陪同下走了进来。事情的原委他已经听女儿说过,加上之前我们也打过照面,因此对谈一上来便直奔主题:“细川家的人告诉我的情形是这样的:在亮介二年级时,和班上的另三个人报名学校里的合唱团。是否被选中,需要由合唱团的顾问老师先做个测试。那天,他们四人被喊去音乐教室,老师用钢琴为他们定了调,然后分别演唱一句儿歌。前两个都唱得没什么问题,可一到排在第三的亮介,他发出的声音却是跑调并且混沌的。这几个小孩一听之下,立刻笑了起来。亮介心里非常不舒服,当场便委屈地从音乐教室跑了出去,所以当然就没选上。这些事情,他回去断断续续地告诉了他的父母,后来在当时主持测试的顾问老师那里也得到了验证。随后,这三个人入选,亮介‘唱不准音的哑嗓子’的恶名就由那几个人传到了班上,在这个压力下,他就越发地不肯出声了。”

“这样一说,我觉得大人们作为懂得道理的教育者,应该要控制局势才对啊。无论是测试当时的嘲笑,还是之后的传恶名,都应该由老师来制止才对。”

“这也是我们事后的评价了。这些孩子都是一二年级爱玩的年岁,就连亮介自己,平日里也调过皮,传过别人的外号。所以,老师也以为这次同样没什么大不了。等到他们和亮介的父母联络后,发觉事态不对劲,事情都已经过了一个月,再要挽回就难了。”

“积重难返。虽然这是事后的评价,现在也怪不得事情中的任何一个人,不过在各方的无心之中,却累积出了这样大的一件麻烦啊。”我望着窗外的暮色,感慨道。“我和明石同学都认为,唱歌跑调并不是嘲笑的关键,那么嗓门沙哑呢?童声男女生都是类似的,没有我们现在的差异,会不会因为‘沙哑’与柔而高的童声太不相合,才让他被嘲笑呢?”

“恐怕不是。亮介的父母告诉我说,他之前的声音也和其他孩子一样,是差别不大的童声,跟恶名的‘沙哑’完全搭不上边啊。”

“可事出有因,那么‘沙哑’又是怎么传出来的呢?”

“恐怕是我描述里的‘混沌’那个词吧。这是亮介父母转述他们和音乐顾问老师的谈话时获得的信息。老师的原话也没有说他的声音是‘沙哑’,当时的场景是,他虽然在唱歌,但周围同行的三个人都听不清他在唱什么。”

“他当时唱的是哪一首儿歌呢?”

“每个人都是唱《红蜻蜓》的一段,很经典的儿歌吧。”

“原来如此……恐怕,这个问题已经可以解开了。”

“怎么?”

“这是一个站在教育者的立场上,难以交代的情景。”

“《红蜻蜓》这首歌音调节奏都简单,并且也普及,作为入门测试当然合适。可是,它作为儿歌教学时,却作出了一定的取舍——曲词中的第三段,‘十五で姐やは、嫁に行き、お里のたよりも、絶えはてた’,被从整篇中删去了。

“‘十五岁的姐姐嫁到远方,永远和家里断绝了联系。’这反映的是过去的穷苦人家,为了生计将未到年龄的女儿卖给有钱人家的悲惨场景。它作为感怀世事沧桑的文字,情感之厚重自不言而喻,可作为面向儿童的歌词便不太适合了。恐怕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老师的本意是,让他们各自唱《红蜻蜓》的任意一段,前两人选了第一和第二段,可到了第三位的细川亮介,情况就发生了变化——他被教授的是完整版的四段《红蜻蜓》,这应该是他父母的教授。他顺势认为,自己应当唱第三段,也就是被删去的那段歌词。

“然而,另三个人被教授的是删节版,在没听过第三段歌词,并且他的确唱得有些跑调的情况下,自然会生出‘你在唱什么啊?’的疑问。但是,在场的老师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她不能说细川唱得不对,又不能说他唱得对。她站在教育者的立场上,考虑到孩子们极有可能的,‘为什么要删去一段歌词’的追问,她并不能说出‘细川唱的也是正确的’这一回答。所以,她只能对当时的孩子们含糊地交代,说细川亮介唱得很‘混沌’。只不过,混沌被这些孩子理解成了‘混浊’,进而又传出口语的‘沙哑’,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应付所带来的一个坏的发展方向吧。”

悠扬的《红蜻蜓》旋律,我坐在茶馆时尚且是带着悠闲心境的听众,但在这一个黄昏之后,我便从洒脱的局外人变成了面对一个心理医生都无法解决的难题的当事人。夕焼小焼の、赤とんぼ、負われて見たのは、いつの日か。我也仿佛被这首歌词所感染,一股“只是当时已惘然”的心境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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