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运气和诡计的连环使用下,我从今野小学值班的一位领导层人物手中获得了已退休的梅山老师的新的联络方法。我虽然有所进展,但在通讯一端查询的明石同学却没有斩获。在她“明明我去查通讯部门都没找到,凭什么你能找到”的抱怨声中,我正向明石宫司讲述着自己在雨中的那一番经历。
“渊子啊,听你讲故事真是有意思。”明石宫司捻着本无多少胡须的下巴说道。“说话有条理,故事的情节又让人猜想不到,我都想把你的故事汇编成一本书了。”
“爸爸!”明石同学不高兴地打断他欣赏我说评书的兴致。“我们现在也有了新联络方式,接下来要怎么去联系梅山老师呢?是我们去联系,还是将它交给细川家,由细川家来联系?”
“啊……你说那个啊。还是给细川家吧,毕竟我们还没和梅山老师联系过,贸然打着外人的旗号找上去不太好吧。让细川亮介的爸爸妈妈先联系,同时告诉对方我们这一拨人也在为这件事着手出力,先让梅山老师有这样的准备,我们再电话拜访不迟。”
“要我说,还是你想继续听嘉茂同学讲故事。”明石同学嘴上这样说着,还是按照她父亲的吩咐联络了细川家,亮介的父母对我们两次都有了进展再次千恩万谢,随后便按我们附带提出的要求和梅山老师展开了联络。由于还要等待这次联络后的结果,所以我便先在明石同学的家——志贺神社中坐了一会。
“嘉茂同学,你说,梅山老师听到过去的学生家长找上她,而且还明显是有一笔旧账的,她会怎么想呢?我觉得,她留下一个空号电话,自己搬离到别的城市,其中就有想和过去的各种纠葛来个‘一刀两断’的意义在里面吧。”
“这个猜测我完全无法反对,甚至有些赞同。明石同学,你是什么时候传染了我‘事情要做最坏的打算’的思考呢?”
“这还不是最坏的打算吧?我只是说出心里的担忧而已。如果情况更糟的话,梅山老师听到对面报上细川家的家门后,说不定直接就挂断了电话,然后把那个号码拉进黑名单。”
的确,我们和梅山老师完全没有见过面,仅仅对她在音乐教学上的取舍有了些初步的印象。虽然在这件事情上,我认为她的态度还是认真而负责的,但对于事情的后续,以及是否因为漫长的处理和交涉让她丧失耐心变得急躁,这都不是现在可以判断的。正在我出神思考之时,神社的另一个地方传来了乐曲声。
“さ霧消ゆる湊江の、舟に白し朝の霜、ただ水鳥の声はして、いまだ覚めず岸の家——”
这是大正昭和时期,由文部省集体创作的歌曲《冬景色》。歌词听来文风宛然,幽玄寂寥,但也因为它的“引义”不如《红蜻蜓》等歌曲那般深刻,以至于它的流传也仅限于它作为教学歌曲的初衷。
“啊,是《冬景色》。我可有一年多没听过这首曲子了,上一次还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在精品店的八音盒里听到。”明石同学道。“我很喜欢这首曲子的。”
“你喜欢的是曲调还是曲词呢?”
“或许更多的还是那种悠然的意境吧。”
现在,我们等待中的处境,或许就像这首歌曲里所描绘的“雾里河川”一样,前方充满了不确定。不过,现在可是夏天啊。为何神社里会飘出冬季的曲目呢?我将疑问的目光投向了明石同学。
“现在演奏这首《冬景色》,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啊?”
“啊,这个不是问题。这是神社里的雅乐班今天凑在一起练习,《冬景色》只是他们随机抽到的练习曲而已。之后还能听到很多呢。”
“现在不练习正式的祭典里使用的雅乐吗?”
“那当然不会了。雅乐是随用随练的,平时不能击鼓,掩盖不了雅乐那种刺耳的长音,这样会影响到住在附近的人的。”
“原来如此。这样的考虑是谁做出的呢?是鉴于周围人的反应,还是神社主动对周围的顾虑呢?”
“雅乐队都是临近氏子家会演奏的人聚集在一起,再由神社请有较高水平的人来指导。他们的立场反倒更多的是站在周围居住者那边的。”
“所以,聚集在一起练习,选取的歌曲便是就算传到周围人耳中,也会为大多数人所接受的,曲调简单而平和的童谣?”
“就是这样。”
《冬景色》的曲子奏过了一遍后,明石宫司匆匆走到了偏殿。他没有待在主殿陪同雅乐班练习,而是面色犹疑地向我们说了这样一番话:“细川家那边传来了回话。梅山老师的态度是,她也为挽救细川亮介的失语做出了努力,但自己已经退休,努力并没有生效,那么她也只能表示无能为力。另外,她也婉转地向细川家表达了自己已经退休,不想再牵扯进这件事情的想法,换言之就是不愿意再接受我们的联系了。”
“这不还是踢皮球的推卸责任嘛。”
“不,如果她认为自己做到了自己应该做的,会有这种表现也是正常的反应。那么,她为挽救亮介的失语做了哪些努力呢?如果是单纯的开导劝诱,恐怕并没有足够的说服力。”
“她说,她在自己即将退休时,曾经给了细川亮介两次机会,然而他并没有把握住。”
“给过机会?”
“是的。细川亮介的妈妈告诉我的具体情况是这样:在梅山老师退休的时候,要举行一场简单的告别活动。她是音乐顾问老师,所以,告别活动上预定有合唱团的同学集体合唱一首《仰望师恩》。她说,她曾经特别建议,让细川亮介来做这次的主唱。并且,她还特意委托了亮介班上的担任老师,请她转告亮介这个提议。然而,亮介并没有接受,就算是梅山老师和他的担任老师单独和他劝说,他也没有答应。”
“难道亮介的父母还是刚刚知道这件事吗?”
“是啊。还是这么一联络,梅山老师才知道自己最后的努力并没有起效。亮介的妈妈说,梅山老师的态度也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拒绝。而是在得知亮介的父母一年半来依然不曾知晓自己的努力后,带着无可奈何的感叹作出‘我已无能为力’表示的。”
“那么,亮介为什么不接受梅山老师的努力呢?我觉得,梅山老师提供的机会,足以让他证明自己并不是外号所说的那样‘唱歌跑调,嗓音沙哑’吧。”明石同学道。“而且,梅山老师还不止一次重申这个机会,他又不是因为失聪而失语,为什么要拒绝呢?”
“要我说,拒绝才是常理吧。”明石宫司道。“梅山老师说,她和担任老师几次和亮介提起这件事,他都是极力摇头否定。但他又不开口,从他口中问不出原因。最后一次,甚至他眼角都已经泛出了泪水,他察觉到这点之后,甚至就这么跑出了职员室。梅山老师这才作罢。换作是我,我心里会这么想:‘之前就是你编排我的不是,现在又来虚情假意地示好,实际想的肯定是让我当更多人的面,出一个更大的丑吧!’”
“才不会这么想吧!”明石同学否定道。“从事情发生到梅山老师退休,时间起码过去了一年半,难道这段时间里,梅山老师和亮介的父母都没有做出努力吗?要我说,梅山老师恐怕自己都已经向亮介赔礼道歉了。亮介绝对已经明白,梅山老师并不是恶意的。”
“那也有可能是因为几个原本传他外号的几个同学就在合唱团,他担心到时候这些人在自己身后,要是一旦出现失误,反而又成了他们活生生的笑柄?”
“不可能的吧。他可是由老师亲自给予的机会,平日里又没表现出刻意亲近,就算有人背后议论,这也是这么久来他毫无一声的一个交代。”
“就是因为他这么久都没出声,这时候才显得更突兀不是吗?”
明石父女之间的辩论依然在继续,两方谁也说服不了谁。屋外,主殿里传来的《冬景色》音乐声依然在继续:烏啼きて木に高く、人は畑に麦を踏む、げに小春日ののどけしや、かえり咲きの花も見ゆ。这是描写清晨的雾气散去后,乡村与田地上午时分的景色。这一段的氛围比之前一段,可要清楚、明晰得多了。就算是隔着几栋房屋,也让人莫名地感觉,这时的雅乐器音色,比之前要清晰而嘹亮。
“明石宫司、明石同学,如果情况是这样的话,恐怕你们,包括梅山老师和亮介的父母,都忽视了这样一个信息吧?”
“什么信息?”
“唱歌又不是游泳和骑自行车那样靠肢体协调来记忆动作要领。事情发生到他完全自闭失语不过几个月,而事情发生到梅山老师退休少说也有一年半。换言之,他完全不说话已经有一年了。让一个一年没说过话的陡然开口唱歌,请问他能做到吗?”
“这……我也不清楚能不能做到。”
“那我们做一个实验就知道了。明石同学,你唱得出《冬景色》的第三段吗?”
“我想想……第三段是哪一句开头的来着?”
“嵐を吹きて雲は落ち。”我念出了歌词
“哦。あら……”她才唱了两个音,歌声便顿住了。原因自然不是因为跑调或自知唱错,而是——
“这是你说很喜欢的一首歌曲,却也在这里卡壳了,就算我念出了歌词。为什么依然会在唱时卡壳呢?自然是这第三段的第一句不同于前两段,它有七个假名,于是你在‘究竟是哪里连唱’的问题上迟疑了。一年没有听过,便忘记了这个细节,更何况将整个语言系统都遗忘了一年的细川亮介呢?”
唐土的武侠作家金庸先生,在他的作品《倚天屠龙记》中也描述了一个自己刻意装哑,数年不发一语的形象——苦头陀范遥。在他开言复语的时候,也有说话不利索的描述。这种语言学的遗忘现象在作品与现实中,都是不容忽视的存在。
“在我看来,梅山老师给细川亮介抛出的这条橄榄枝绝对在他的心中激起了波澜。或许,他在周围没有人的时候也自己试着开口出声。然而,毕竟一年多没有开口,他发现自己的口齿不再灵便,这才恐慌了。所以,才有了后来的‘老师们态度越是热切,他的态度越是表现出慌张的拒绝’来。而且,他也不敢告诉自己的父母,生怕父母想到失语时间这一节。”
“这一节是这样啊……但梅山老师不是说给过他两次机会吗?那另一个机会是什么?”明石同学记起了另一节,又开口向她的父亲询问。
“哦,是这样一件事。梅山老师发现第一个方法不奏效,于是写了一张便条给他。内容是这样的:只要你愿意开口,你可以凭借这张纸和上面我的签名,在你小学生涯的任何一次演唱机会中站在舞台的最前方。”
“这和之前的情况有什么不一样嘛。还不是一张空头支票。”
“不,情况不一样了。在梅山老师退休后,这个许诺就有用了。”我沉吟道。“她真不愧是教龄丰富的经验者,知道怎样才能敲开这种顽固者的心扉。”
“啊?”
“请即刻联络细川家,问出‘当时嘲笑亮介的是哪三个人’。明天开始,我去亲自造访这几家人。”
“嵐を吹きて雲は落ち、時雨降りて日は暮れぬ、若し燈火の漏れ来ずば、それと分かじ、野辺の里。”远处正殿里,雅乐队正将《冬景色》的最后一段奏了出来。一改第二段明晰而清亮的诗风,第三段的曲词又透出了暮色与朦胧。冬雾、细雨,一切仿佛依然在预示着我们接下来的探索——迷茫而捉摸不定。我在从志贺神社返回家中的路上,心中对明天开始的另一段探寻之旅不住地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