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山老师婉拒了我们进一步联系的要求,接下来的线索便只有从那三位细川亮介的同龄人入手了。梅山老师说,自己留下了一份类似“承诺书”的签字,只要细川亮介愿意出声,他便可以在任何一次机会站上舞台的最前沿。地域范围自然是限于小学之内,不过在她即将退休的当口拿出这份承诺,不禁也让人质疑:这有什么用呢?但凡她的继任者要不买账,这份承诺终究是一纸空文。
尽管我姑且愿意相信梅山老师是出于宽慰和善意许下这个空口诺言,但它的确已不再具有探索的价值。根据我之前的猜想:孩童心性的细川亮介,对于心理创伤的补偿期望应该是“所有当事人对自己道歉、消除影响并给予在舞台上证实自己的机会。”梅山老师的行动已经可以解释为歉意,那么接下来,同样应该找那三位亮介的同学。当时,也正是他们将梅山老师所说的“混沌”曲解为“沙哑”,进而“无恶意地作恶”,传出了不利细川亮介的外号。在细川亮介失声之后,他们对此是否又有悔意呢?一切都需要见到他们才能清楚。现在是暑假,他们不在校内,所以我们在昨天,向细川家的父母询问那三位当事人的具体情况。
“三个人两男一女,分别叫新田慎司、白木武雄和浮岛绘麻。至于他们的住址……我们只知道新田和浮岛的家在哪里,白木家我们不知道情况。”
细川亮介的父亲在发现自己儿子自闭地失语后,除了公开地通过学校平台要求交涉之外,还想利用在公开交涉时得到的情报。冲动地带着亮介去几个同学家向他们的家长讨要说法,得亏是被他的妻子劝住。在交涉当时,新田和浮岛架不住大人的言语套话,把自己家的地址就这么说了出来;但白木似乎冷静一些,并没有上细川父亲的套。于是现在,我们也只能确认两家的住址。
“细川家对于白木武雄的住址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吗?”我已经做好了再次前往今野小学,凭借口舌套出相应地址的心理准备。
“可以说是没有了,嘉茂小姐。”亮介的父亲用极尽歉意的声音在电话的另一头回答。虽然他对自己儿子受委屈表示出愤慨,却也因此对我们这几个路见不平的陌生人显得极尽礼数。“除了在学校里的当面交涉,我们和白木家的人只有过电话联系,具体的住址实在是不清楚。”
“在电话里,有没有能判断出他们住址的线索呢?我想,如果在电话中听到了商场特色的钟声、列车经过的汽笛声等等,都是可以有助于锁定目标住址的。”
就拿我和千鸟同学、折居同学去购买摄影器材的南竹商场为例,那里每到正午十二点,就会播放一段似乎是自己谱曲的音乐。我提出这种搜寻线索的思路是这样的:这段音乐声在霞浦是独具特色的,如果白木武雄家人的电话中透出了这种声音,几乎可以断定,这个电话接通时其人就在南竹商场附近。
“很遗憾,嘉茂小姐,我们真是没有留意这种细节。唯一注意到的是,电话里有嘈杂的人声,同时还有隐约的乐曲声。随后就静了下来。”
“乐曲声?是什么乐曲呢?”
“《七子》。”
同样是由野口雨情先生创作的《七子》,也是一首脍炙人口的童谣,由于曲词不如《红靴》那样极尽悲怆,因此知名度反而较后者为高。兵库县龙野市有一条“童谣小道”,道路边有八块镌刻着全国公募的“你喜欢的童谣”排名前八的作品,其中便有这一首《七子》,可见其流布之广。
“《七子》的知名度就有点高的过了……我想,霞浦可能播放《七子》的地方恐怕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对这首曲子,有没有更具体一些的印象呢?比如是什么乐器,以什么音量演奏的呢?”
“嘉茂小姐,您这可就为难我了。我那时正和白木家的人交谈着,还得亏是这首歌这么出名,我才知道它的旋律。”
“非常抱歉。那么,能告诉我这个电话是什么时候打出的吗?”
“没关系没关系,请尽管抱怨我们的无力。嘉茂小姐和明石先生愿意向我们施以援手,我们实在是感谢都感谢不过来呢。和白木家的那次联系,大约是在早上六点左右。”
“为什么要这么早便和他联系呢?”
“到底是吃过他几次亏了。”电话对面的细川先生语气变得带有怒意。“我们起先也是在白天正常的工作时间和他联络,但无人接听。在学校见面时,他推说这是因为自己在市役所上班,那里有严格的工作纪律要求,工作时不允许接私人电话。于是我又估算他的上班时间,市役所七点半上班,我七点钟打电话没有人接,六点半钟也没有人接,总算在六点逮到了他一次。”
“非常感谢你的回答,接下来,我尽量从您的信息里面去搜索白木家住在哪里吧。”
“我觉得根本无法办到啊!嘉茂小姐真的可以吗?”
“我尽力而为吧。”
面对对方一次又一次语气中充满诚挚的道谢,我也只能将场面交代成这样。这个问题,细川家人已经表示出无法协助,接下来,恐怕又陷入了必须我一人独立作战的境地了。我转头看向等在一旁的明石父女,他们的表情似乎是在告诉我“我们尽管很想知道情况,但看来这是我们帮不上忙的情况了。”
“你们都熟悉《七子》的旋律吧?”
“这是耳熟能详的童谣吧?上世纪末的歌曲世纪百选,它也是入选曲目之一吧。”
“那么,你们对霞浦有什么地方会固定播出《七子》的旋律,这个问题有什么头绪吗?就是像南竹商场每天正午十二点时那段自创的旋律一样,已经有了一定知名度的那种。”
“我不记得霞浦有这样的地方。”明石宫司低头沉吟道。“如果地点不固定的东西也算一种的话,那上世纪才出现的‘流动三轮车’或许算吧。有的‘流动三轮车’的广播里就是放《七子》的旋律的。”
所谓流动三轮车,就是没有固定店铺的小商贩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他们的装配是基本固定的:一架三轮车,车前装着播放音乐惹人注意的喇叭,车后则是他们的主业:有的装满用以贩卖的零食或玩具,有的装有修理家电的工具,有的则是回收来的各类处理品。在我们对质量要求的不断提高之下,这些流动商贩即时性强但质量差的特点便失去了竞争优势,逐渐在历史流程中消失了。在我小时,依稀对它有些印象,但在新世纪后,是的的确确没在霞浦见过它的踪影了。
“‘流动三轮车’在这个世纪几乎都不存在了。很难想象,在新世纪已经过去十来年的一个早上,还能在手机里听到由这种三轮车的喇叭放出的音乐。”
“那么,会不会是某个人的手机铃声呢?”这次是明石同学提出了猜测。“这首曲子流传这么广,我记得有一些型号的手机,是将它的旋律作为默认铃声的吧。”
“可是,当时的环境很嘈杂吧。在打电话的同时还能听到音乐,说明实际情况下,铃声其实相当大吧。明石同学,你在和其他人通话的时候,有没有听到过南竹商场的那段旋律呢?如果听到过,音量又是怎样的呢?”
“嘉茂同学你这一说,我只能承认刚才的想法不周全了。”明石同学慨然道。“我是在电话里听到过南竹商场的旋律。不过想一想实地音量那么响亮,电话里听到的又是那么细,我也明白自己想错了方向。”
“那我们不妨就换一种方向吧。刚才我们已经想到,在电话里有嘈杂的人声时依然能听到微弱的音乐声,说明现实的音乐声其实很响亮。那么,当时联系到的白木家人一定在‘一个能响亮地播放音乐的地方’,也就是经常需要广而告之的场所。他接听电话时,碰巧音乐正放到了《七子》。那么,顺着这条思路走下去,会不会有什么头绪呢?”
“一个经常大音量播放音乐的地方……会不会是露天舞台?”
就像惠比寿祭时鹿洋商业街搭起了供道乐亭演出的露天舞台一样,市内其他地方也都会在某些时候用这样的临时设施招揽客流或是打广告。这难道就是正确答案吗?未必。
“可是,还有一个细节在这里:电话里有嘈杂的人声,然后是一阵音乐声,然后静了下来。如果这里是舞台,那么音乐声就是舞台上在表演节目了。露天舞台并不用顾忌舞台秩序,并且它被设置的本意也是活跃该点周围的气氛并吸引更多的人群。因此我想到了两个疑点:一是《七子》这种慢节奏的童谣并不适合在露天舞台演奏;二是,就算舞台上正在演奏《七子》,如果他当时在舞台旁边的话,气氛应该是随着音乐的响起而更加热闹才是,不应该在音乐开始后反而静下来吧?”
“知道了,会不会是职业介绍所或者股票交易所之类的地方啊?这里也是人多话音杂的地方,但这里的广播一旦响起,就是说明有重要消息宣布,周围的人都会配合地静下来吧。”
“但是,同样有一条信息能够排除掉这类公共场所呢。”我以手支颚道。“这样的地方,都是在正常的上班时间才会开张吧?可没有六点钟就聚集起足够嘈杂的人的股票交易所或者职业介绍所吧?”
“这我也真没想到。那到底是哪里呢?”
“白木家的人提到过,他是在市役所上班。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里七点半上班,为什么六点钟他就已经在室外了呢?我觉得,从霞浦任何一个地方到市役所,就算是步行,一个小时都足够了吧?”
“是啊。市役所基本就在整个霞浦城的中心,无论到霞浦的哪个地方都不用一个小时的。”
“……所以,我们的答案似乎就出来了。白木先生当时在通勤的交通工具上,他住在外市,利用远程公共交通工具上下班,所以才需要如此长的时间吧。”
“原来如此,或许这就是他们在学校里当面交涉时,也刻意提防了不泄露自己住址的吧。否则,以我听刚才细川先生和嘉茂同学对谈时那样的对话方式,要是他想套话的话,恐怕没几个人能在不提防的情况下保证自己不松口风。”
“的确。像他这样能够嬗变自己说话风格的人,若是想套话,成功的几率真的很大。接下来,问题依然摆在我们眼前:就算知道了细川先生联系的白木家的人住在外地,通过远程公共交通工具每天上下班,那么他到底住在哪里呢?如果把所有的线路考虑进去,恐怕比在霞浦内找还要累人吧。”
“不。结合之前的情况,已经可以确定了。白木先生上车的车站是北茨城市的矶原站,而他就住在这附近。”
“为什么这么确定?”
“电话里的情形是这样的:先是嘈杂,再是音乐声,随后是安静。可以认为,音乐让周围的人安静了下来。已经推测到白木家的这个人在电车附近,那么他的状态无非就是上车、车上和下车。周围环境陡然从嘈杂变到安静,说明这里不是他途经的一站,而是他从杂乱的人群中上车,环境才陡然变得安静许多。并且,车外的电话是不可能将车内发车铃声如此清晰地传到电话的另一头。所以,他是在六点上的车。”
“而能够确定是北茨城市矶原站的原因,则是所选用的曲目是《七子》。因为,将它作为列车的发车音乐的,整个东日本只有这一处。至于为何只有这一处,因为这里,是它的词作者,野口雨情先生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