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探知了白木家住在北茨城市矶原车站附近后,我们长舒一口气——那一带多是写字楼和商铺,要论住宅楼可是凤毛麟角——换言之,我们在白木家住址搜索的工作上有了很不错的进展。在将这些告诉细川家后,他们欣然答应前往北茨城,为最后一步工作——排查最后的可能出力。眼下,我则按照细川家提供的另两位当事人的地址,前往这两处,找到那两个孩子,做一些我所认为必要的说服工作。
出于为和异性见面做更多准备和搜集更多线索的考虑,我先去的是唯一的女当事人浮岛绘麻的家。这一家是和我家类似的独立住宅,不过风格是和风,与我家实用型的风格迥异。它处在霞浦的南边,占地不小。从地理位置和风格来看,倒是与我曾经造访的棉仓家类似——他们也是握有一块大地盘,然后造一座低矮的和式房屋居住。我来到这户人家门前,在心里对这家的风水和地势稍稍品题了一番之后,按响了篱门口的门铃。
“哦呀,现在的门铃声居然也改成了音乐啊。”这一家的门铃按下后,飘出的不是传统的电音鸣笛,而是一段歌曲的旋律。等待屋里人出来的时候,我便回味着刚才的旋律——《故乡》。
《故乡》的词作者高野辰之先生,其在青年时便离开生养自己的故乡,去远方砥砺勤劳钻研学问,在夜晚怀念自己童年时代山间川野的风景时,提笔写下了这首歌的歌词。从文字中可以看出,这是一首充满对寥远美丽的风景的怀念之情的作品。每一个人都有一段乡土情结,这首歌的诗碑在无数地方树立,与其所描述的情感共性之广是分不开的。
“不好意思,你是谁啊?”正当我还在回想之际,篱门已经被人打开。开门的中年女性对着出现的不认识的面孔,表示出了正常的诧异和询问态度。
“您好,浮岛女士。我是来找您的女儿绘麻的。受一位朋友所托,我有一句话带给她,并且还有两个问题想问。”
“哦。你是在这里等,还是我带你进去?顺带一提,您是从外地来的吧?听您的口音像是从西边来的。”得益于我的身形和面孔给人的第一印象,以及我的实际情况都是一个文弱的少女。在防备之心较以往大增的现代社会,这个形象终究还算是让人戒备较松的。
“那就请在这里稍等吧。我们的确不是本地的纯正口音,但在这里住了也有十多年了。”我出于客套的考虑依然选择了前者,于是便被安排在门口的阴影处等待。适才,我注意到这位妇女的口音并不像我们土生土长的霞浦人。以我研究语言的见解来看,她的出身应当是在霞浦以西挺远,但仍然没有明显关西腔的地域。大阪是关西腔已经明显起来的地方,那么最远也当在京都奈良一线了。
在浮岛家的大人进屋招呼她女儿的时候,我想起了口音这一节之后,顺推下去打量起了这座和式大屋,打算从建筑上寻找一些地域的线索。因为就算是统称为“和式”,但房屋的细节构造也体现着各地的地域特色。例如日本海一面的屋子,悬架普遍比太平洋一面的要矮,这便是因为海风的迎风与背风之分带来的防潮需求差异。再如鹿儿岛、冲绳一带的和屋,外墙普遍带有能吸附烟尘的涂层,窗户和空调外机也有可以拆卸清洗的防尘网,这些都是因为这一带容易被风吹起大量火山灰的缘故。我观察到的和式大屋是这样的:高屋檐、低屋脚、厚实的房梁柱,院落里则有不少石制的东西:通往大屋的石径;沿路设置却不使用,仅作为装饰的石行灯;甚至还有错落的大石,摆放成枯山水的模样。这些景致,让我想到的建筑风格便是最经典的京都款式。
“这一家是从京都来的吗?”我心里正想着这个疑问时,浮岛家的那位大人又从远处走了过来。这次,她看向我的眼神中多了几分猜疑,料来是她带着女儿在远处看了看我,而她已经向母亲表示了不认识吧。再走近几步,她的话果然在我意料之中:“很抱歉,我们家的绘麻说并没有约什么人来传话和问问题。所以我想先确认一下,你是来传一句什么话,然后又要问什么问题的?”
“您是绘麻小姐的母亲吗?如果要再让一个人带话,我也想确认一下身份为好。”
“自然。”
“那就无妨了。我的身份是绘麻的同学,细川亮介的代表。报上这个名字之后,您应该知道我想问询的主题了吧?”
“那一家的小孩子是难以开口说话了吧?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少年,他们当时非说是我们这边几个孩子传了他不好的外号导致的。尽管我承认这里面确实有一些因果关系,但我们也做到了老师要求的‘三个孩子集体向他道个歉’。就连他们家近来都不提这件事了,你现在又把它搬出来,是什么意思?”
“细川家虽然没再和你们联系,但亮介无法说话的症状却是一天比一天严重。眼看他就要小学毕业,他们的父母这才找了我们来帮忙。我并不是很了解当时的情况,所以我想向绘麻打听的两个问题就是,‘你为什么就要在班上传出本该只停留在四人之间的消息?’以及‘细川亮介当时是怎样欺负你的?’”
“你都问出了后一个问题,第一个问题还有回答的必要吗?”这回,眼前这位女性终于没再忍住发泄心下的牢骚。“如果不是细川家那小孩传我们家绘麻的外号在先,绘麻这么好的孩子怎么会说别人的不是?”
“依我看,两个孩子之间的关系其实还算有交集吧?在小孩子之间,相互传外号的关系,总比见面仅仅是冷冷招呼一声的关系要好许多吧?就拿近在眼前的事例来说,他们四个人当时是一起去合唱班报名的,这就足以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这点你说的没错,在出这件事之前,他们的关系的确不错。虽然绘麻曾经回来向我抱怨说,细川家的孩子在班上说她的坏话,但第二天回家,手里依然拿着他为她买的棒棒糖。”
“看来我预料得不错呢。所以我就必须要问,为什么要传出本来停留在四人小圈子里的秘密了。虽然您的答案是我第二问的初衷,但我在之前并不能确认他们之间是否有因果关系。”
从之前的线索中,我仅能够猜测到这四个人本是一个小团体,并且成员间是能够互相传外号取笑戏谑的亲密关系。以我在小时候同样耳闻目睹过的事情作参考,作为四人团体中唯一的女性,加之又都处于开玩笑不知缓急,毫无顾忌的六七岁间,浮岛绘麻受到若干欺负也是正常的。但这个团体既然能够长时间保持,其间必然有某种制衡的力量。就像唐土的三国鼎立,虽然彼此间征战不断,但长时间内依然保持着一者强则二者联的平衡关系。这个四人团体想来也是如此。方才,浮岛家的大人说,自家的孩子第一天被细川亮介欺负,第二天便又拿到了对方的棒棒糖,我认为,其中应该就有新田和白木二人的制衡。
“那你接下来问‘细川亮介是怎样欺负我家的孩子’有什么意义?”
“因为我要传达的话是‘我将为此向她道歉’。”
“小孩子间的打打闹闹用得着这么郑重吗?”浮岛家的主妇一脸的匪夷所思。“就因为现在细川家的孩子说不出话却要毕业了,所以他们派人来我们几家人这里道歉,然后让我们再去为这件事扫尾?”
“当然不是。我并不会要求你们、或者新田和白木的任何一家再为细川亮介做些什么事。但我为了还原当时的具体情况,不得不请你们讲述这个故事的始末。一个小团体里的四个人,其中一个突然间就像是被踢出局外了一样。小孩子不会无缘无故地就将一个‘自己人’排除出去,就算是他们随口说的原因也无所谓,能不能让我明白,细川亮介他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不容于团体的事情呢?”
“简单说就是一来一回。他给包括绘麻在内的其他三个人取了外号,这次绘麻他们就反给他取一个外号,我认为结果就算是现在这样,绘麻当时做的也没什么不对。”
“能不能将其中详情告诉我呢?”
“话说回来,你是细川家的人吗?听你说话,感觉你只是细川家找来帮忙的外人吧?”
“您说的不错,我和细川家的确没有什么亲戚关系。因为细川家面临亮介在毕业时仍然是严重失语状态的险峻局面,所以他们已经在利用一切手段寻求帮助,我不过是他们发掘出的人脉中比较能取得进展的一条吧。”
“那不就行了,你何必管这档子事呢?这件事本就是小孩子间的玩笑,你虽然也还小,但终究是个外人,细川家也不是单独找上你,你表明退出,细川家又不能拿你怎样,何必趟这一滩浑水呢?”
“您对我外人的身份特别在意,看来浮岛家是比较注重‘秘密泄露’呢。不过,您家的绘麻做的恰巧就是一件‘泄密于外’的事情,并且引发了不小的后果,但您却没有把它当回事,反倒认为绘麻做的‘没什么不对’。我冒昧地猜想,细川亮介的惹厌举动,正是您和绘麻都认为无法接受的,把小团体间的秘密泄露出去的事。”
“你想到了啊,那就好说了,我也承认你想的都是事实,都想对了。虽然我没有回答你的问题,可你自己想到了你需要的答案,我也确认过了,现在的时间是不是不早了呢?”
对方已经下了逐客令,看来我也不能再继续保持谦卑和弱势,必须要拿出一些直击要害的言辞,逼迫对方带我去见浮岛绘麻。但这一家将自己的隐私看得极重,对“泄露秘密”又是时刻提防,方才的话语中肯定也刻意回避和绕开了自己不愿意提及的隐情。那么,我该如何冲破这些壁垒,找出对方真正畏惧的话呢?
恐怕,问题就在“详情”上。详情被浮岛家大人刻意回避,想来是其中触及到了隐秘。然而,隐秘终究是存在的,不可能不被人窥视到。就拿刚才的试探来说,我询问她出身地域的时候,她避而不谈,转眼便进去了。如果正常地去叫她的女儿,她应该还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确认我的姓名,以及谁派我过来。毕竟,她在当时充当的只是传话角色。这两个问题不加以确认便转身离开,坚定了我“这就是你在回避的问题”的信心。
“我可没说,‘泄露出去’就是把它公布在大庭广众之下啊。如果一个秘密本只有若干人知道,但却被一个人未经允许地散布给其他的人,就算这里面所有人关系都很亲密,但在心怀秘密的人想来,这依然是不能轻易饶恕的‘泄密’吧?”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的猜想是,细川亮介无意间发现了这样一个秘密——和他们一起玩的浮岛绘麻不是本地人,并且将这件事告诉了新田和白木。我想,这就是浮岛家不再愿意接受细川的原因,是不是呢?”
浮岛家这位大人陡然失色的脸色证明了我的答案。秘密终归是存在的,就算刻意保守,不经意间的存在和行为便会将秘密暴露。例如在唐土,一张媒体刊发的照片便能让世界判断出位置本是秘密的大庆油田之所在。适才,浮岛家这位大人的口音,以及房屋、庭院的摆设,都让我确信这一家很有可能来自外地。而她刻意遮掩的事实更加说明了这一点。
至不济,还有这首《故乡》呢。如果没有特殊的意义,谁会刻意用这首歌作为时不时能听见的门铃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