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雪绒花

作者:名和行年 更新时间:2017/5/13 10:32:40 字数:3992

一个住宅小区中,已上了年纪的广播正播放着乐曲。根据细川家告诉我的消息,下一个目标——新田慎司的家就在这个住宅小区里。最显著的寻找特征便是顺着小区广播的声音找,因为广播的操控系统就设在他们家的院子前。在小区里,我一边走着,一边聆听着广播中略带金属破音的旋律:

エーデルワイス~エーデルワイス~かわいい花よ

白いつゆに、ぬれて咲く花——

尽管显得刺耳的破音对欣赏音乐是一种干扰,但我还是能从旋律中辨别,这是美国民谣《雪绒花》,此时演唱的是它的日译歌词。它的作词者是理查德·罗杰斯,原本是作为电影音乐剧《音乐之声》的插曲使用。这首歌以“奥地利民歌”的理念创作,被用在“祝福即将面临危难的祖国”的场景里。有一句汉诗说,但有庭花痛,词庸理亦通。意思是说,一旦一篇文学作品被赋予了时代与使命的厚重,即便它的文辞算不得第一流水准,它依然能在文坛中占有一席之地。

《雪绒花》也是这般,理查德先生的词算不得富丽绚烂,顶多当得起“中正清新”的评价。但音乐剧影片赋予的意义,让这首曲子变得厚重且知名了许多。在传播手段还不甚发达的六七十年代,我们已经可以听到本土歌手演唱日译的《雪绒花》。它甚至还被选录进一些地方的音乐教材,可见其流布之广。

顺着音乐声的指引,我很快找到了正确的目的地。新田慎司这个男孩,因为之前浮岛绘麻的讲述,给我的印象不是特别好:他因为不写作业而被老师喊去职员室;听到老师谈论浮岛的出身,就自以为是地认为是细川泄密;因为自以为是的判断,他又自顾自地将“细川告诉他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泄露给浮岛绘麻;在和浮岛绘麻的交谈中,又秉着居功意识地不断卖关子。和这种人进行交流,一开始就给我“不会顺利”的预感。

新田的家是住宅小区里的一户,但也在一楼,省去了我攀爬上下的辛苦。一楼也有一个小院落,因而有两层门户。我来到新田家的院门前,正打算按门铃时,却发现一个小孩正顶着烈日站在院子里。他口中正跟着广播唱着跑调的《雪绒花》,这恐怕就是广播里令人遗憾的金属破音的来头吧。

这个小孩约莫十一二岁,正是新田慎司现在应当的年纪。他一脸的不屑,似乎是因为什么不得已的原因而不得不在院子里晒太阳。此时依然是阳光毒辣的下午,他的皮肤上早就渗出了汗珠。但是,第二道门却没有丝毫打开的迹象。并且这个孩子一身不修边幅的短袖衫模样,浑然不像有打开里面那一道门躲进阴凉的能耐。一阵静默之后,他似乎注意到有人在窥视着他。于是他走到外门前,大喇喇地看着门外的人,依然用不屑的眼梢问道:

“你是谁啊?”

“请问,你是新田慎司同学吗?”被毫不礼貌地发问的我倒也没有生气。毕竟这个年岁的男孩,礼貌的观念恐怕还没有多少。

“是又怎么样?你有什么事?”

“我想向他提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并没有告诉我谁是新田慎司,我为何要告诉你呢?”

“慎司?你又在外面闹什么幺蛾子?”似乎是听到门外的话语声,内门突然打开,走出一个同样不修边幅的中年男性,透着一身烟味,年纪和在浮岛家看到的那位主妇却差不多。他看到门外站着的我,眼珠子一转,似乎明白了什么。

“慎司,你又在外面惹上事了吗?”

没有等这个看起来桀骜不驯的男孩子回答,我的话已经抢在了头里。“不是这样的,我是冒昧造访的。听说新田慎司同学住在这里,我有一些事情想向他询问。”

“哦,是这样啊。这大热天的,进屋说话吧?”这个男性的面孔已经让我感受不到多少好意,因而我直接露出了拒绝的态度。“他就是新田慎司吧?我要问的话只有两句,不必过度打扰你们的生活了。”

“那在这里说也行。小姐,慎司肯定又是闯了什么祸让你找上门来吧?没关系,尽管告诉我,我对付他可有一套了,保证让你满意。”

“您是慎司的父亲吗?”

“那当然,这小子没头没脑,一天到晚就是干些嬉皮捣蛋的差劲事,在学校也是吊儿郎当,毫无正经。我真是觉得这家伙是混不出出息来的。”

我原本对新田慎司的印象是厌恶,但在看到这番情境之后反倒生出了一些同情。适才新田慎司站在太阳底下,料来便是他父亲让他在外面罚站了。这个满身烟味、不懂温情教育的人,自然难以将新田引导到正确的道路上。由此,他在外面做出某些出格的举动,或许也是他的叛逆心理所致吧。

“那我就问了。慎司同学,我想知道,三年前,你在职员室听到老师们讨论‘浮岛绘麻的出身’时,为什么会觉得这是因为细川亮介向老师们告了密?”

“你说的什么啊?我不知道。”

“还装!人家都具体到你的同学身上了,有名有姓,你还不认?”这个暴躁的家长虽然易怒,但对情况却也有些辨别能力。我说的两个名字他都能反应过来,也证明了,他的确是新田慎司的监护人,至少在细川亮介事件中的各方联络,他都是认真出席了的。见这家长作势欲打,我急忙开口打断他的动作:

“别急,还有问题没有问完。慎司同学,你是否有这种认知暂且不论,但细川亮介将浮岛绘麻的出身告诉你的时候,也曾经特别嘱咐过‘不要告诉别人’,那你又是为什么,要将这个秘密告诉浮岛绘麻呢?”

“他能把秘密告诉我,凭什么我不能把秘密告诉别人?”

“他在告诉你的时候,有说过‘这是秘密’吗?在他的认知里,这件事可以是‘在你们三个人中分享无所谓,但说出去不行’的保密程度,你为何又要破坏他的这份默契呢?”我这一问,让他顿时语塞。但他的眼珠一转,便道:“谁让他当时不说呢?我们四个人关系那么好,告诉我们却不让我们告诉浮岛绘麻,这样的特殊情况他早该明说啊。”

“还在狡辩!”旁边的家长又升起了怒火。有这样一个人存在,我实在难以向他问出实情。

“您是新田先生吧?虽然这是很冒昧的请求,能不能让我和慎司同学单独对话呢?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我想,如果我耐心地静听下去,充分表明对他的尊重,应该能听到我需要的信息。我很感谢新田先生的帮助。”

言辞挤兑之下,这位大人只好允许慎司拿钥匙打开了外门,自己回进了屋里。我带着他走到广播附近,借着高音量音乐声的掩护,凑在他耳边道:“你是为了报复才向浮岛绘麻告了细川亮介的密吧?”

新田慎司的脸色一怔,但很快又装作若无其事:“才没有的事。”

“浮岛绘麻已经向我说了,你是在没写作业,被老师喊去职员室的那天告密的。那天,你充分向浮岛绘麻卖关子摆姿态,为了让自己下得来台,所以才刻意把两件事混在了一起。煞有介事地说给浮岛绘麻。我想,你没有写作业的事情,之前如果有所发生,老师恐怕不会单单把你喊去职员室那么简单,你的父亲恐怕也会接到联络赶过来。他方才对细川亮介事件的反应很激烈,如果他知道起因是你没做作业这一节,他肯定也会在言语中透露相应的情报。然而他并没有。这应该就是你的初犯吧。而你初犯便是不写作业这样严重的情节,在你的情理上就不太说得过去了,所以我的猜想是,你一向都是找细川亮介要作业来抄,因为那天他没有答应,导致你被训话,所以你才结合了这个理由报复他。”

我这番推论,在旁观者眼中看来很牵强。但既然是对付一个小孩,说话间自也不用打十全十美的算盘,只需揆度“孩子心性”的想法就好。说话时,我时刻注意新田慎司表情上的变化来修正我的语言。最终得出了这样一套足以让他眉头颤动的发言。

“你只是瞎猜罢了。”说着,他借着此时,广播里《雪绒花》的乐曲告一段落的时机,将手伸向眼前的社区内广播控制台,打开了光盘驱动器。驱动器上躺着一片喷漆已经磨损得七零八落的碟片,他将这片发热的碟片取出,用脏兮兮的衣袖擦了擦表面,然后将它收在旁边的纸封里。我端详着纸封,它是用硬纸板自制而成,上面以某种字迹写着《世界童谣精选20曲》。看来,方才播放的《雪绒花》也是其中的一曲了。看到这里,我心念陡动,又一次附在他耳边道:

“其实,那个自称你父亲的人,并不是你的父亲吧?”

这回,他再也掩饰不了眼神中的慌张,低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家教与文化。”

《雪绒花》作为《音乐之声》的插曲,它本身也被赋予了音乐剧故事的厚重:《音乐之声》讲述的是一位修女成为家庭教师,用音乐驱散一个失恃家庭里的冷漠,并且最后融入这个家庭的故事。故事的最后,更是以这个家庭举家逃离象征暴力的纳粹魔爪来表达对“以暴易暴”行径的不齿。知道这个故事的家庭,是绝不可能以动辄拳脚相加的方式对待家庭中的子女的。

作业都时常忽略的新田慎司,却极其小心地爱护着广播里的光盘,清洁它的表面,然后用自制的盒子包装它。看来,他的情感就是在这些音乐里得到寄托的吧。一首《雪绒花》的时间里站在太阳底下,皮肤并不会渗出如此多的汗珠,所以他罚站的时间已久;在太阳底下,人会越站越委顿,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跟着唱出的《雪绒花》,定然是他十分珍视的一首歌。

“这个人肯定不会教给你《雪绒花》的故事吧。你向往着这首歌的故事,想念着教给你故事的人,希望有一位走进你家里的玛利亚修女,或许这就是你无意识间唱起《雪绒花》的缘由吧。”

听完这些,新田慎司沉默不语。而我则顺手拿起了他放在桌上的,装有碟片的《世界童谣精选20曲》硬纸封来观看。他的手起先按在盘面上,似乎不愿我观看它的详细,但在我用手按上他的手背,并将它轻推开时,他再也无力拒绝。

《世界童谣精选20曲》。我方才便注意到这个题名的字迹有些不凡,细看之下,果然能当得我一声惊叹——或许这便是天赋英才吧。以我品题书法的视角,这一排字当得起卓然不群的批语。再想想方才的那个满身烟味,言语粗俗的成年人,以“字如其人”的视角去审视,我很难想象他能将这个孩子调教出一手好字。这也更加坚定了我对这两人并非亲生的判断。

“能不能再让我听一听这盘光碟呢?”

“刚才那就是最后一曲了。广播连续放两遍不太好。”

“我们出版的各种译名择录选集里,都是按五十音顺序进行排列。《雪绒花》的标题首字是‘え’,在最打头的‘あ’行,我可不相信这里选录的20首世界名曲可都是‘あ’行起头。或许,你的真意只是不想让我听到下一曲吧?”

显然,新田慎司没有料到,今天面见的人接连看破了他无数本来藏在心中的想法。停放下一曲,只是他提防常人的做法。这次,他的心中隐约生出了“让她听到下一曲,或许她便能告诉我一切”的想法。讲道理,这首歌他自己也只能听个曲调,因为它是用外文演唱的。于是,他默默地将光盘取出,放回驱动器里,熟练地将乐曲再次调到《雪绒花》。在“エーデルワイス~エーデルワイス~あかるく匂え”的结束音后,我听到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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