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好奇。《萤之光》“八洲之内”和“八洲之外”唱法的差异能够体现出隐藏的出身差异,这样的知识是常人不会具备的。我家有关于童谣的各种研究资料,我知晓这些也算特例情况了,细川亮介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呢?我向他询问时,他却写了这样一行字:
请问我的爸爸。
于是,我转向了细川先生。“《萤之光》里一字之差所代表的意义之深厚,亮介在小学里是不可能学到的。他现在将问题交给了您,看来您也是对童谣深有研究的人,亮介对童谣的理解自然是出于您的指点了。他在还没到十岁的时候,就知道《红蜻蜓》说的是穷孩子,《萤之光》有着更为辛酸的版本,我想知道,您是在什么机缘下决定,将这些故事教给年纪还小的亮介呢?”
“嘉茂小姐,在回答你的问题前,请允许我先问一个问题。你知道‘非正规组织’吗?”
“是指‘活动无法得到官方认可,只能秘密集结,无法登记为正式团体’的组织吧?”在我们的制度中,民间结社进行注册登记是有一定标准的。无法满足这个标准的便被概括为“非正规组织”。其中有一些仅仅是无法达到注册标准,但它们的活动依然是被普遍接受和认可的,比如说像知名的“砚友社”那样的文学结社。但还有一些,是活动内容明显不会被接受因而无法注册的团体,这些组织往往对社会产生一定的冲击,我们言语中的“非正规组织”也以偏向这一意义居多。
“是的。我和亮介的妈妈,就曾经同属于一个这样的团体。”
“这是一个怎样的团体呢?”
“致力于改变现在的教学,旨在从小就让孩子们学习到完整的歌曲。这个团体一直在进行这样的运动。”
也无怪他们的儿子会知晓各种童谣背后的故事了。但是,对于这样的主张,我个人的意见还是不赞同的。我们传世的童谣中,大部分的确存在不适合教授给“儿童”的内容,有的是某些歌词,有的是背景故事。如果把这些不适合的部分强压在儿童的心上,无异于让他们过早地背上难以背负的压力。人的成长终归是有阶段的,在每个阶段,压上去的担子不应该太重。适重与否,大抵以社会上的平均认知为算。我算是个过早地接触了不少沉重故事的人,以至于现在在旁人眼中看来显得阴暗和多疑。对此也有反思的我,便认为“不合时宜的沉重”是不必要的。
“您说的是‘曾经属于’,也就是说现在,你们并不在这个团体之下吧。”
“是的,这个团体现在已经解散了。每一次行动之后,就有一些人觉得,团体里定下的目标根本不可能实现,于是便丧气地退出了。我和亮介的妈妈算是坚持得比较久的了,但也最终看清了,所谓的‘理想’不过是沙上楼阁,终究是过现在的生活更有意义。”
“这样的团体只是一个兼职身份吧。那么,您和您的夫人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呢?”
“我们啊,姑且算是教书的吧。不过,我们教的东西不在课本上,而是在歌曲中。”
“您也是音乐教师吗?”
“算是吧,不过我们是大学里面向科研的人员,从事的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前的童谣这一块的研究,说是给人教书的,似乎也不太合适呢。”
“那可得改称您为教授了。”
“没关系,嘉茂小姐你才是着实厉害,三言两语把这孩子几年来不想说的话全套出来了。你怎么称呼我都行,我完全不会介意的。”
“这个问题我们还是先搁一下吧。刚才,亮介面对我的问题,在小白板上写的是‘向您询问’,而您回答了这样一个背景。我要问的是,现在的细川亮介,对你们曾经热衷的这种运动,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态度呢?”
“这一点我也无法知晓了。恐怕,还是得问他。”
我又将这个问题向当事人细川亮介问了一遍。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低着头坐在那里。
“或许这就已经说明了你现在的态度吧。”我看着他沉吟道。“音乐课上浮岛绘麻演唱《萤之光》,你自己在合唱测试时演唱《红蜻蜓》。你都是知道这两首歌其中底细的。虽然,当时主持场面的老师对你们的态度都是理解的,但你们的音乐老师回护了浮岛绘麻,梅山老师却只能委婉地将责任推在你身上,这就造成了你心下的不公吧。‘明明是那些人不懂真相,凭什么是我被传了外号?’‘浮岛绘麻你自己明明都唱着和大家不一样的歌,那你应该也是知情者,凭什么你也在传我的外号?’这样的疑问交织在心中,你对你父母亲之前从事的那项运动,态度已经是显而易见了吧。”
细川亮介低下了头,手在迟疑一阵后拿起了笔,随后在白板上写下了“爸爸妈妈都变了”这几个字。或许,是指这一对夫妻在退出那个非正式团体前后的比较吧。我将询问的目光又投向了细川亮介的父亲。
“或许他说的没错,现在反思一下,我们的确是变化太大了。”这一边,细川家的大人也低下了头。“在你看来,我或许是个一方面言辞轻便、讨口饶舌,另一方面又为了孩子很容易投身行动,不惜代价的形象吧?这都是在退出那个团体之后,因为一系列必须做出的改变,进而长久下来形成的。换句话说,我们在退出那个团体之前,并不是这样的。”
因为不再坚持某一信条,所以立场变得圆滑,可以随机应变;因为不再隶属于一个组织,所以必须为了新的压力而曲意逢迎。或许唯一没有变的,便是口舌上磨练的机会——之前是进行运动时说服旁人接受自己的观点;之后则是寻找各种借口和托辞。但就算这一点也依然是有变的:之前可以慷慨陈词,激扬文字;现在只能搬弄辞藻,文过饰非。细川家这位大人低下的头,或许便是因为背后隐约可见的,本来完全不会加诸己身的担子吧。
当然,还有他儿子不予理解的目光。
“我本以为爸爸妈妈教给我的都是对的,可是,在说出合唱那件事时,连他们都不再支持我了。”这一次,细川亮介又在白板上写下了更长的句子。他在心里依然觉得,自己的父母亲最初教给他的才是最正确的。我曾经想到过,一些雏鸟会将第一个看到的活物当做自己的母亲。或许,细川亮介身上,这种本能体现得格外明显。
“亮介,我现在教你一首歌吧。”细川亮介的父亲突然想到了一首应该在这个时候拿出的童谣。尽管此时,他的儿子已经“失语”,可他依然拿过儿子面前的白板,在上面写下并唱出了那首歌的第一句歌词。
“ある日パパと二人で語り合ったさ、この世に生きる喜びそして悲しみの事を。”
这首童谣名叫《Green Green》,本是由美国的巴里·马克盖尔和兰迪·斯帕克的一首民谣歌曲。国内的片冈辉先生以这首歌的歌词为基干,再加上增补和改订,便形成了它的日文版歌词。和原文比较,两种语言的歌词意义和叙事内容上大体是相同的,但文中的角色和细节有些变换——例如日文版中出现的“爸爸”,在英文版中对应的其实是“妈妈”。坦诚地说,这首曲词的词意非常朦胧,就算是译者自己,给出的也是类似“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含混应对。
“その時、パパは言ったさ、ぼくを胸にだき、辛く悲しい時にも、泣くんじゃないと。”
歌词已经到了第二段,我也跟着他所唱出的旋律,在心中默默回忆着这首歌的故事。虽然在书上看到过这一篇歌词,知道它的创作背景,但我也无法对这首歌的背景给出确定的答案。然而一些大致方向是肯定的。通过对歌词的猜测,可以大致将歌曲锁定在一些范围之内。比如一个猜测便是,这首歌里的父亲即将被征召,奔赴南北战争的前线,这是他与儿子的离别。细川亮介的父亲现在才只四十岁不到,自然不可能参与战争。所以,他在这时拿出这首童谣,定然有别的理由。
“ある朝、ぼくはざめて、そして知ったさ、この世に辛い悲しい事が、有ってことを。”
这首歌每段的歌词不长,很快便会行进到下一段。它的文意也不艰深晦涩,就算是细川亮介也能在第一次以乐曲的形式听到时明白自己的父亲在唱些什么。在这一段中,歌中的“我”终于明白了,世上有无数“苦难与悲伤”,难道这是父亲在让他理解自己和母亲的变化吗?那么理由是什么?这一段的歌词篇幅已经容纳不下了,于是细川亮介更加竖起了耳朵,静等着他的父亲唱出下一段的内容。那一头,大人则是略微迟疑,似乎因为回忆歌词而耽误了一下节奏,不过很快地将歌词补了上来:
“いつか、ぼくもこどもと語り合うだろう、この世に生きる喜び、そして悲しみのことを。”
这就结束了?完全略过中间的理由和故事,只有这么四段吗?大失所望的细川亮介用目光上下打量着父亲。“这最后一段是什么意思?莫名其妙地,我以后就会变得和你一样,还要继续把这样的‘糊弄’延续给下一代吗?”他将这般疑问的眼神射向他的父亲。随后在小白板上写下了一段话,但这段话是递给我的。
“这就是全部吗?”
我面临一个抉择。因为我知道,这四段词并不是《Green Green》的全部,只是它的一二三七段,四五六这三段并没有被唱出来。但没有唱出来的缘由也是存在的,因为这些内容便是推测“故事中的爸爸到底遭遇了什么”的证据。现在我在思考,应不应该把它们告诉细川亮介,一边是父亲的隐瞒,一边是儿子的求知,我该怎么做?
我所做的一切,目的是让细川亮介重新开口。那么为此,我该偏向的是……
“这些并不是这首歌的全部,但我一样认为,你的爸爸不应该把所有歌词告诉你。因为,这与他的命运太过相似,他不愿透露给你他在背后所遭遇的苦痛。”
“苦痛?”白板上又一次出现了询问的字迹。
“若是单看它的背景故事,引进我们的国度居然能被视作童谣,已经是一个奇迹了。亮介,这首歌其中四段的歌词你已经听你的父亲唱过,我可以担保它们没有丝毫错误。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是第四段和第五段歌词。”
“あの時、パパと約束したことを守った。こぶしをかため、胸をはり、僕は立っていた。”而第五段是“その朝、パパは出かけた遠い旅路へ、二度と帰ってこないと、僕にもわかった。”歌曲中的“我”想起了和“爸爸”的约定时,摆出一副坚毅的样子挺胸握拳;而他之所以坚毅的理由,是已经明白“爸爸”已经永远不会回来。对应到你的身上,则是你的父亲退出了他口中的非正当组织,并且永远和过去“诀别”。你的爸爸在退出非正当组织的前后骤变,但他在现在最重视的,不还是你吗?他的语言伶俐、但在你的角度上他却从来没有吝惜自己的行动。比如,各处找人寻求帮助的是他,应我的要求,去联络梅山老师和远赴北茨城的也是他。你的父母亲都是有固定职业的人,加入的是一个非正规组织,他们之所以退出的顾忌,也只能是你了吧?
《Green Green》还有它的第六段:“やがて、月日が過ぎゆき、僕は知るだろう、パパの言ってたことばのほんとの意味を。”现在,你长到能明白的真意的年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