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这家店,是一座位于霞浦热闹的街道上的茶屋。每到热意或闲暇难以忍耐的时候,就会有不少人来到茶屋,利用这里提供的条件打发时光。我同样是抱持着这个初衷的闲人之一:在学生时代的最长假期暑假里,作业在暑假初期便已经做完,剩下了大片的时间可以用于闲适的生活。于是,我在这个暑假的初步计划,是在书斋、茶馆、和乐馆等我所喜欢的地方消磨这一个多月的假期。
然而事与愿违,整个暑假,但凡我来到茶屋“涟”中,总是有或多或少的事情向我身上袭来。这固是因为我有较常人更高一阶的视角,此外,也有着好客兼好事的店主千鸟夏实同学在努力为我招揽“业务”所致。现在,离这个暑假结束只剩下一周左右,在这已经过去四十余天的假期里,屈指一数,我经历了菅谷西庵先生的邮票丢失事件、各务野家的父女反目事件、阿根廷的梅丽舍太太来访事件等许许多多大事,数下来也有六七件了。这些事件大多耗费了我一番精力,有的还让我走出了单调的生活空间,去和更多、更广泛的社会接触。不得不说,这些事件让我的精力耗费了许多,但也让我的生活有深度了许多。
在四十余天奔忙与思考的生活方式之后,我也着实想念起自己本来称不上健康,却保留了单调和简单的生活方式了。这一周,我早早就囤积好了食物和生活用品,打算在家里真正享受一下我本来想去茶屋享受的“静心细品”。
但事情总归不会完全如人所愿,我还没从今天的回笼觉中醒来,便听到门外传来了门铃声。我的友人·宇野奈惠进屋是不会敲门的,所以我急忙拿出手机,看了看是否有我在回笼觉时错过的电话。在确认并没有人打过手机后,我从二楼的房间窗户看向了门口,辨认出了门口站立的熟悉身影。
“这不是千鸟同学和常磐先生吗?没想到你们居然会亲自来我这里。”
“用不着大惊小怪啦。其实是我们想着,这个暑假麻烦了你不少事情,借着今天上午店里闭门的机会,有一点心意想请你收下。”千鸟同学说着,将手里的玉手箱递了过来。我客套地接在手里时,感觉重量不太对。
“千鸟同学,这个箱子是什么啊?这么重的可不像是茶叶啊。”
“这还真是茶叶。嘉茂同学,你对唐土的文化研究之深可没人能及,但你可没有品尝过唐土的茶叶吧?这是我们业务上的伙伴得到的唐土茶叶,等你把它打开之后,你就知道这个箱子为什么这么重了。”
说着,她便在常磐先生的随同之下返回了停在门口的汽车。转身之际,我看到常磐先生看向我的眼神隐约不太正常。虽然他的视力的确有些障碍——他是一位道尔顿症患者,但辨别我这个人形是不成问题的,那么,他以别有深意的眼神看着我,或许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吧。
我回到家里,把玉手箱打开,里面居然还有一层热塑封的包装。我再拆开包装,检视内部时,发现里面装着一块黑乎乎的,砖头模样的东西,闻起来却带着茶香。从边缘散落出的叶片我得以确认,这是流行于唐土南部的黑茶茶砖。我在书中也读到过它的做法:是将茶叶干燥并且压缩得非常紧凑,让它形成致密的大块。品尝时,则需要用茶针一点点撬下来,等它在热水中化开,方能有最浓郁的味道。
玉手箱里也附送了茶针,我将茶针的纸封拆开时,却看见纸封上有几个小字:
“○○はなに?”
前面的两个字是汉字,我并不认识。字迹出自红色的签字笔,也就是我们做课堂笔记和老师批改作业时都很常用的一种书写工具。再细看一眼,我认为我不认识这两个字的原因,大半还是由于它的笔迹潦草,似乎是匆忙写就,我借以判断生僻汉字的字形结构等等,在这里都被抹去了大半的特征。联想起常磐先生离去时那别有深意的眼神,我感觉到,这或许就是常磐先生眼神中别有深意的理由:包茶针的纸封要拆开,让人写上字迹再封好,绝对不会有人有做这种闲情雅致的闲心。他的眼神会不会是针对其他的什么而言呢?以防万一,我把茶饼的包装拆开,拿茶针试了试各个角落,确定它里面没有藏着什么东西。然后,再将所有留在我这里的包装里外检视了一遍,的确没有再发现什么值得用有深意的眼神提点的东西。
于是我开始考究这两个汉字。仔细地思考一下,我们使用汉字,只是用于实词的场合,这个句子的意义是“某种东西是什么。”那么,这两个被隐去的汉字,无论其原本的词义为何,在这里都该是作为问句的主语,也就是一个名词来使用了。
我翻出了字典和放大镜。在放大镜下,可以辨认出第一个字的部首依稀是“广”或“厂”的半包围形状,第二个字则是一个左边简单,右边复杂的左右并列结构。然而信息的判断也到此为止,我只能让思路再回到茶针和包装它的纸封。
玉手箱是千鸟家提供的包装,作为我们国度送礼的礼节,我在之后还需要将它还回去并回赠一些表示心意的东西。但这份礼物却还有一分并不符合我们送礼习惯的异常感在内:我们用玉手箱盛装礼品,为的是表示对礼物的重视,所以一般是用于自己确认过内容的礼物。但是,尽管这是千鸟同学知道内容的黑茶茶饼,但它毕竟还有一层塑封,塑封的意义自然是表明“里面的内容物在出厂后再没被打开”,那么,千鸟家今早特意来送这个玉手箱就有些不合适了:如果千鸟同学知道她心目中的“原厂出品”其实还有玄机,她如何会将这一盒茶放在玉手箱里送来呢?而且,塑封本就是能够在我们的观念中,证明内容物“正式、庄重”的包装,再使用更严肃的玉手箱,这不就多此一举了吗?
然而,塑封之内的东西,常磐先生却背着千鸟同学知晓,并且就此向我使了一个眼色。这盒茶砖的来历是唐土带来的,如果是在那里便已封装好,常磐先生怎么可能知道这里面的玄机?再加上,这些东西通过唐土输入我们这里,定然要经过关防检验,检验时,包装又定然会有所破损,所以,这个塑封定然不会是在唐土原装的。再想想常磐先生似乎是知道里面的内容,我认为,这应该是在做下常磐先生知晓的机关后,重新做的塑封。
起先,我对这张纸条上的内容存有疑问:如果它是在唐土便写就,那么内容就有可能是没有考虑到文化的差异的。然而,这个机关常磐先生知道,所以这两个字,常磐先生一定认识。然而,他认识的字不比我多,如果这张字纸摆在他面前,他也一定会指出“这两个汉字难以辨识”的问题。但他看向我的深意,显然不是要表达“这两个难为人的汉字看你是否能辨识”,而是“这个纸封上的疑问你能否解答”。否则,他单独拿出这两个字找我询问就是,这样做肯定有它的理由。
那便是,常磐先生自己也没有亲眼见过字迹,这是在口授或示范之后,由一个不熟悉我们的文字的人写出的。
道理便是:我们对于假名和汉字的接触程度有别,对于假名的书写绝对比汉字流利,也就是说,我们书写汉字往往一笔一划棱角分明,但对假名却有各种自己的速写和略写法。然而,这张纸条上的两个汉字三个假名,却是汉字潦草而假名便于认读,所以,书写它的人对汉字和假名的熟悉程度与我们相反,这样的情况,不就正好是唐土那边的渡来人的情况吗?而且,这个写字的人更有可能是来这里未久,对我们使用的假名还不熟悉,所以他才需要由懂得日语的人指点,然后才能写出一句我能看懂的日语。
说实话,如果他写的是基于汉文理解的汉字文句,我也一样能看懂,可这到底是一句经过通晓日语的人指点后写出的问句,我必须用日文思维去辨识其中的汉字。
现在,这个人的形象已经大致清楚了,问问题的人来自唐土,对我们的语言依然懂得很少,连最简单基本的问句也需要在懂得日语的人的帮助下才能完成。然而,他对汉字相当有把握,以至于汉字可以用我都难以辨识的连笔来书写。
但我好歹也是研习了许久汉字书法的啊,而且,既然是我们的人指点他,那么汉字也是我们所使用的常用字,常用字的各种变化,我可早就了然于心。
等等……这还真不对呢。或许,错就错在“常磐先生没有亲眼过目”这个盲区吧。
做出示范的是日本人,但照葫芦画瓢的是唐土人,假名他没有抄错,但汉字呢?他对汉字的自信如果让他没有按照我们的示范来做的话,他就会按照唐土对汉字的书写习惯来书写,而这就造成了一个我之前还没意识到的盲区——唐土和我们的部分汉字存在差异。
在汉字的原字创设之后,各地在使用中不断使其实用化,以至于各个地区并没有统一。例如唐土、唐土的若干行政区、东南亚,当然也有我们,都有独特的使用个例存在。换言之,这两个汉字,倘若跳出“它一定是我们使用的汉字”的条框,那无疑便离辨识前进了一大步。
更进一步想,它应该是我们使用的两个常用汉字,而且,使用者的语言环境中,这两个字的写法都不同于我们现在的写法。
于是,我重新翻开了字典,圈出了所有“厂”和“广”字头的汉字,然后再将我所知道的,各地写法相同的汉字划去。这样一来,我得到了一些汉字。接下来,我又翻开它们的条目,浏览里面的词条,再将所有“不能组成二字词的、生僻的字”“能组成二字词,可第二个字各地写法相同的”“第二个字不是左右结构的”的字划去。最后,我得到的是一批字和它们可能的组词备选,再将其中所有的“高频词”划去。
为什么这么做?如果这是一个尽人皆知的名词,那个指导他来问我的人,直接回答他便是了,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大弯子来找上我呢?所以,这应该是一个不为所有人所知,但是又进入了这个搬过来的唐土人的生活的名物,在向常磐先生寻求帮助无果后,才通过他认识的人脉问向了我,并且,这个问题还附带了珍惜的茶品——黑茶茶砖,说明它是一种比较重要的东西,足以对他的生活产生影响。
于是,我又在剩下的备选答案中挑选了一番,并和原来的字迹作最终比对后,最终确定的是这这样一个词:“废线”。
我们写作“廃線”的这个词,使用的是这样的写法,这就说明,这位唐土人来自唐土大陆,其他地方的“線”依然保持着和我们同样的写法。他们的生活中不会像我们一样日常使用铁路,因而“废线”这个概念不会像我们那样深入人心。但是,“废线”在我们这里是深入人心的一个概念,他若是拿着这个问题在千鸟家询问,十个人里恐怕有九个半能告诉他一个很不错的答案。那么,他如此庄重地向我询问这个问题,恐怕才是常磐先生别有深意地看向我的原因吧。
“废线”就是指我们的铁路运营方计划不再运行某一段线路,而撤走在上面运行的列车班次,程度更甚的还有撤去车站甚至铁道。这种行为干扰到一个人的生活了吗?铁路运营方之所以不再运营,那自然是由于确认了铁道已经不再是当地人生活之所必须。
我深感,就算是渴望休息的这最后一个星期,我依然要陷入一起大事件当中。
人苦不知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