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川家在下妻白水湖这个小村子里算得上是较有力的一户。原因便是他算是村里较为活络的一个:有外地的亲戚,自己也时常去周围的城市里活动。因此,在周围的人眼中,弓川家是消息灵通,办得成事,能力很强的人。出于这样的评价,柳先生和池木先生也不约而同地认为,这也是一个达成请愿的人数需求必须笼络的人。在刚才的判断中,这盒红茶是弓川家的人无意间甩进来的,这就给了我们理由。于是,这条向下的坡道又有了两辆汽车开出,带着“慰问”的礼品和那盒红茶朝着弓川家的住宅驶去。
“弓川家在评价中是这样的伶俐人,为什么却在这件事上表现得这样草率呢?”毕竟,摩托车长途出行前检查油量也是应该的工作,在城市中也不难找加油的地方。
“他还真不是什么伶俐人,人家说他活络,只是因为他常到城市里去,消息比一般人迅捷,他做些什么都容易被周围人效仿,所以他性格也变得有些警戒,不是很容易能说得上话的。”
弓川家的房子在乡中算是大型的一家,但也不是建在能将车直接停在门口的路边。我们依然是在大路的终结处下车,然后步行到这家的门前。这一家的宅院,便如其他茶农和已见过的泽渡一般,院子里堆着无数的鲜茶叶,正散发出浓郁的茶香。当然,这里也同样有加工茶叶所需的各种机器,有的因为近期需要运转而露天放置,有的则因为暂不使用而盖上了遮雨布。这一家的院门正大开着,远看去,住宅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的身影,旁边放着些物件,这人正在把身边的物件往腿上涂抹。
“这就是弓川了。”柳先生和池木先生同时点头确认,并且这大开的院门也没有谢客的意思,于是便带领我们走了进去。一路上,千鸟同学则向她的父亲一个个确认着这里的机械。“除尘机、烘干机、摘叶机、拣剔机、捻揉机……”她的父亲常磐先生则在一旁指点她答案的正误:“第二架,露天的那台是萎调机,第五台,遮着布的其实是摇青机。”
他们的专业世界,在我这个外人看来着实是遥不可及。但这毕竟也只是一小段路上的一小段插曲。待我们走到住宅近前,只见一个人正坐在台阶上,旁边放着一盆水和一些瓶罐。从瓶罐中散发的味道可以断定,这个人正在给自己上药。而这个动作又说明,我之前“他很有可能在坡底因为速度太快而摔一跤”的判断也撞中了。
“弓川,你这是干啥了?”池木先生向他问去。“咋给整成这模样了?”
“别提了,车没油了,在你家道底下摔了一跤。”
“你还掉了盒茶叶在老柳家吧?我给你送过来了。”
“啊?我卖茶叶给老柳,我自己还会忘一盒茶叶在他家?”
“你的一个棉花包啊?从老柳家门口经过的时候从你车上飞了出来,落在老柳家院子里,我们看了看里面不是自己的东西,是‘沉红’的茶叶。我们这地方就你一个人有岛根一带的亲戚吧,所以我们才给你送过来啊。”
“啊?你说棉花包啊?我少了个棉花包是不假,可里面才不是什么红茶。”这位弓川家的人摊手道。“我是从边上市里拿了个棉花包,可里面才不是红茶,是我带的药啊。”
他往旁边一指,将那些正在敷用的药物指定为我们视界的中心。辛辣而浓烈的药味令人丝毫不怀疑这些糊状药物的功用。他的裤脚高高挽起,裸露的小腿上有不少伤痕,其中一些已经涂上了这样的药膏。
“你伤的这么厉害,这药管用?”
“你可别质疑我了,我好歹在这里有点名头不是?城里的汉方药局知道吗?那里的医生是我熟人,这就是他给我调的药膏,能有错?”
此行的众人中并没有鉴定药剂效力的行家,这个话茬无法接下去。常磐先生倒是还记得我吗来到这里的初衷,便向弓川开口道:“先生。我们此行来到这里,是有一个不情之请的。听闻您在下妻一带有着深远的影响力,所以……”
“这位大哥,我也不瞒你说,别人在外面或许会说我几句好话,但事实上我也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厉害,充其量就是个热心肠的普通人罢了。大哥你不妨说说,有什么事找我干。能帮的我一定帮,但如果是要那种上天入地的高手,这我可办不到。”
“这就好说了。我们是想请您在这里帮我们游说一下……”在常磐先生的眼神示意下,池木先生很快便跟上来,交代了我们此行前来的真正目的。然而,弓川却并不像他自己口中说的那样“能帮的一定帮”,他对这件看似是举手之劳的事情也犯了踌躇。
“池木大哥,虽然你和老柳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但这件事对于我的身份来说可有点不方便。你们想想看,在收购茶叶上,这里是你们的地界,我们的茶叶只能往你这里卖。如果我以‘帮你们办事’的身份去找咱们这的其他人,其他人心里会有些想法吧?比如‘弓川这鬼子要我帮老柳说话,他是不是得了老柳的好处啊?’要我说的话,池木大哥和老柳,你们做我们的衣食父母,也得尽量保持对待我们之间的公平,要是有人传出了‘给谁开价高又给谁开价低’的闲话,我这还算有些发言力的老脸到时候也没法搁啊。”
他也没有避忌,径自将一些我们在人际中有些不便启齿的话给说了出来。他的话也是事实:柳先生如果让他去帮着说动这个村子里的人,的确容易给人“弓川拿了柳先生好处”的话柄。然而,这种“说闲话”的现象往往多见于人际关系冷淡疏远,或者有派系和争阋的群体中。而这些茶农间彼此虽然是竞争对手,但所有茶农都是种植被常磐先生一眼认出来的“八重穗”绿茶,柳先生给出的又是统一的收购价,茶农间各自的产品也没有竞争优势。之前池木先生评价弓川说,他这人“警戒,不容易说得上话”,看来是诚如斯言了。然而,凡事都得有个理由。如果弓川住在附近的城市里,常年在我们的人际圈混迹,我倒也不会对他的性格产生这个疑问。然而弓川事实上也是一个普通而朴实的茶农,他是如何变得多疑起来了呢?
嗯。变得多疑,关键还是这个“变”字。弓川此前跌倒,摔伤的地方可不止两条腿。借着他进而给手部上药的当口,我假装不自觉地转身后退,眼睛在他家院落的茶叶和加工机械上游移。池木先生还以为我对这些机械起了兴趣,正打算跟上来解说,但我却在走到对话的安全距离后,反过来先向他开口道:
“弓川先生并不是生性如此的。您有什么关于他性格改变的头绪吗?”
“性格改变吗?”
“这样的性格是没法为他赢来名声的。他之前应该比这要洒脱和豪爽,应该是经历了什么挫磨他性格的事件。”
“唔……我现在是想不到这样的事情。”
“那就是他自身的原因,又或者是他一个人经历的,并不想吐露给这里的人知道的了。”我望着他家的茶叶和机器,忽然心念一动。“池木先生,你和柳先生是这里保持垄断地位的收购商。他们没法将大量茶叶带出去,也没法让其他收购商来到这里。茶饼的技术只有泽渡一家会,可为什么这里的各个宅院,都堆满了大量的茶叶呢?而且像弓川先生这样的大户,甚至还有这一整套一整套的加工机器。”
“他们肯定不会把当年的茶叶完全地卖给我们啊。”池木先生摊了摊手。“比如一户茶农一年能收五百千克茶叶,他卖二三百千克给我们,自己留下一小半,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留下的茶叶做什么呢?”
“原因有很多。有一些是留下一些等行情好了卖个高价,有一些是像嘉茂小姐你说的,自己用大车子装到城里卖。对于后者,装鲜茶肯定不如装干茶,这些人家就会像弓川这样,自己家里置备一些机器,自己把茶叶加工成干茶。”
“这种机械,全村一起置办一两部不就够了吗?为什么非得各家置办各家的呢?”
“因为茶叶的时令性非常强啊。各家都有大量的茶叶要采摘加工,按时间轮流使用的话,肯定有某些人家的茶叶要错过时节了。虽然这里机器的数量和极长的闲置时间都让你认为实在浪费,可对于我们行内人来说,这都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这些机械如此笨重,村里又没有制造机械的技术,到底是如何做到每家每户都有制茶机械呢?全村人都因为这个而去过城里吗?”
“这就是弓川发挥用场的时候啊。”池木先生道。“无论是引进什么机器,他都是这个村子里带头的人。机器展现的远胜于手工的力量,让这个村子里的人纷纷找上弓川,让他帮忙引进机器。弓川在那时是来者不拒,为所有有要求的人引进了机器。就是因为这个,让村里的许多人相信他,模仿他。换句话说,弓川在村里说得上话的地位,就是靠给村里人带来机械化而建立起来的。”
“原来如此。那么这样的话,弓川变得多疑和谨慎,会不会就是因为他在之后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很容易被村里人模仿,而且有人因为盲目模仿自己吃了亏?”
“只能说有这种可能吧。但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并不大。这里的人家彼此家境仿佛,又都从事相同的工作,一边做了什么事情,另一边要模仿一下,问题都不会很大。更何况这里的人又不是囫囵照抄的傻子,当然会选择有利于自己赚钱的来啊。”
“要是这么说的话,那弓川的变化就更有理由了。他将大型的加工机械引进村里,被周围人发现。他为了不被人传‘吃独食’的闲话,只好给村里有要求的人都提供了帮助。从这一点来看,他自己怕被人背后议论长短的想法是一以贯之的。那么,他就有可能在这一次提供帮助时产生了嫉妒。”
好处一个人独占,谁都有这个想法。然而大型机械没法藏起来,所以弓川引进了机械,还是得忍痛将这个秘密告诉他人。然而,机械本身藏不起来,使用机械的方法却可以——就像泽渡家独有的,把茶叶压缩成紧压茶的招数一样,弓川家也可以独自掌握某一台机械的用法,尽管让这台机械的存在暴露在众人眼中,却从不公开使用这台机械。毕竟,各家的机械总是用的时候少,闲置的时候多,只要遮着防雨布,其他人终归没那么容易看出来。
怎样的机械才能做到这一点呢?得是一种“和普通人家的茶叶生产工序关系不大,又能独自将茶叶的品质或工艺提升一个档次”的机械。俗话说得好,“羊群里藏不住骆驼”。要是他的茶叶品质比其他人家好,柳先生和池木先生定然会提高他家的价格,或者把“弓川家的茶叶品质好,但他始终要求用正常价位收购”的情报告诉我。这两者都没有的话,就说明……
“弓川家的计谋,就在这一台机械上。”我走了过去,指向了其中一台——那是千鸟父女在来时辨认过的,遮着防雨布而被千鸟同学错认的摇青机。
摇青,是通过叶片间的摩擦致使叶绿细胞非自然的破裂,加速茶叶内叶绿成分的氧化,从而达到发酵的目的。这里的茶农种的都是绿茶茶种“八重穗”,而绿茶是不需发酵的。发酵的茶是什么呢?那是乌龙茶、黑茶或者红茶。换言之,弓川的伎俩便是:自己偷偷种植红茶种的茶树,然后自制红茶去赚外快。毕竟,红茶的鲜茶叶是看不出端倪的。